灵魂开窍时的风景《美国》文本分析之二(第8/9页)
西方饭店不允许、也不承认矛盾,所有的原则都是不可动摇的;如果一个人食言,他就一定是在撒谎;如果一个人撒谎,他就一定是品质恶劣,应立即被逐出饭店。这种清晰的推理是总管、门房等人的职位的根基,女厨师长也不例外。“正义”、“正派”,这些词语的含义在此地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含义的;它们远远地超出于世俗的、具体的情感之上,以其抽象的冷酷散发出压倒的威力,人在这种威力面前只能屈服。那么这种几乎是先验的理性精神又是如何贯彻的呢?它真的排除了任何矛盾吗?为什么女厨师长可以在认为总管是最可靠的人的同时,也认为卡尔从根本上是一个规矩正派的孩子呢?这不是有点像胡言乱语吗?
三、理性的机构是如何运作的
卡尔在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况很好地回答了以上问题。如此高不可攀的理性原来根本不是依据精确的科学的判断来推理运作的;原来在那繁忙的、乱糟糟的机构里,一切都取决于偶然性,一切都是似是而非的,看上去一丝不苟,实际上却漏洞错误百出。可以说,人们围绕着一种巨大的荒谬而工作。他们用不着弄清他们工作的性质,命令就是一切。一直到即将离开,卡尔才看到了这个严厉的机构内部致命的矛盾。接着门房班长又进一步加强了卡尔的这种印象。他对卡尔说,他的职责是不让任何一个形迹可疑的人溜出去。至于怎样判断谁是形迹可疑的人,他却又说他爱怀疑谁就可以怀疑谁,即取决于他个人的好恶。
用门房间里观察到的情况类比一下就会发现,在此之前总管等人对于卡尔的判断和推理也是十分随意的,错误和漏洞往往是那种推理的前提,表面上的气势汹汹也排除不了内在的自相矛盾。而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推理则是基于对总管和门房班长的信任,也就是基于她们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一切都是脆弱的、经不起推敲的、由偶然性所决定的。同西方饭店那强大的、专横自负的外观形成对照的,是它内在的无可救药的虚弱,它的神经质的任性,它的乖戾的冷漠。西方饭店是怎样在悠久的岁月中形成这种奇怪的原则的呢?这就需要到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经历中去找答案,也需要到卡尔的经历中去找答案了,因为饭店就是从他们每个人的精神历程中发展出这种原则来的。经历了绝望的追求的人,应该说是不再抱有幻想了,而同原则联为一体了,但奇怪的是一个偶然的事件的牵动仍然可以使得坚固的大厦濒临崩溃。设想一下卡尔走后女厨师长和特蕾泽的怜悯的爆发和对自己的痛责吧,她们将怎样度过今后那些更加可怕的漫漫长夜啊。只有作为行动者的卡尔用不着回顾噩梦,他又一次运用起青春的力从原则的缺口突破出去,继续他那奇迹般的追求。
门房间是窥破西方饭店秘密的地点,所以门房班长有意让卡尔在此地观察和受教育。他死死地抓住卡尔,折磨他,末了却又让卡尔从他手里逃脱,那就像是给卡尔一个突围的机会似的。卡尔突围了,青春的热血又一次战胜了理性,闯出了自己的路。卡尔不愧是卡尔,他用自己的行动向他的老师女厨师长和特蕾泽表明了:理性决不是万能的,什么样的原则也阻止不了人的活力。他没有辜负他的恩人的期望,即使那期望连她本人也不十分清楚。
四、仁慈
有这样一种仁慈,它所给予人的不是庇护和依靠,也不是对前途的放心感;它是一种诱饵,诱使人怀着虚幻的希望朝某个方向挺进,到头来却要由人自己戳破心中的希望,逼使人承担事情的后果。女厨师长和波伦德尔的仁慈就属于这一种。这是一种使精神早日独立的仁慈,这样的仁慈是真正的美德,卡尔因此而大大受益。女厨师长同卡尔的那场讨论就是出于这种仁慈的初衷而进行的。她说卡尔做下的事不是“正义”的事,即不符合理性原则;而她又不断地为这种非正义的举动辩护。她那种要使对立的观念统一起来的徒劳努力刺痛了卡尔的心。卡尔终于对他追求了这么久的理性感到了绝望,而在心中调动起自己的非理性力量,准备作最后一搏了。当然卡尔对这一切并非有清楚的认识,他受到了强大的“自然力”的操纵。女厨师长是否知情呢?判断是模棱两可的,但结果说明了一切。就是说,不论她是否自觉,是否洞察到了方方面面的可能性,卡尔的精神发展终将因她的安排受益。她的最后的话是要卡尔不必操心未来,“多想想过去的时光”,这又是一句寓言似的语言。属于非理性冲动的未来是人所无法操心的,而对过去的理性批判无论多么执著都不过分。她道出了卡尔做人的信条。除此之外,她还为卡尔安排了最适合于他的、莫测的前途——不是去一家公寓工作,却是被人追击,仓皇逃命!并且在此前她还使卡尔失去了他所有的钱和箱子,也许她认为摆脱了身外之物的累赘,卡尔会更加无牵无挂地尽情生活吧。
避难
一、改造计划
德拉玛什和鲁滨松要把卡尔变成艺术的奴仆,这件事必须有卡尔的自觉配合才能做好,但处在此阶段的卡尔,一心只想摆脱这两个流浪汉。怎样才能驯服卡尔呢?德拉玛什看出,必须杜绝卡尔所有那些虚假的幻想,逼得他死心塌地地跟自己走,他们的计划才有可能实现。在世俗中,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做奴仆的。年轻的卡尔也不可能马上就意识到他的面前只有一条路,生活的经验还没完全告诉他这一点。为了让他提前意识到,德拉玛什才导演了这出戏。艺术是一条狭窄的小道,这条小道是专门提供给那些走投无路的人的。卡尔其实已经走投无路了,只是他心里的幻想还未破灭,他还以为自己可以在别处找到工作。他的发展要依仗于德拉玛什的引导。
从卡尔下车起,德拉玛什的计划就开始了。德拉玛什和鲁滨松用最卑劣的手段断了卡尔的后路,他们让他在人们眼里成了品行不端者、骗子、罪犯,以致他再要在世间混下去的话就只能进监狱。当卡尔终于在德拉玛什的协助下摆脱了警察惊险的追捕时,当他迫不得已跟着德拉玛什上楼到那个艺术之家去时,卡尔才不得不看到:另外的出路已经消失了,至少是暂时消失了,不仅是因为追捕的危险,也因为体力的耗尽。也许走上艺术之路的人们,在此前都曾有过这样的历险吧,德拉玛什是这方面的行家,他促成了卡尔的进化。
卡尔同德拉玛什之间的较量,是一场钳制与反钳制的较量。德拉玛什要向卡尔揭示真实(即他面前只剩下了一条路),卡尔要尽力反抗,执著于梦想。就在一边反抗一边屈从的过程中,卡尔渐渐地在认识真实,走向德拉玛什为他设计的改造之路。当然他仍然是不服气的,他要梦想,也要自欺。他的改造是没有尽头的改造。这一过程中,我们看到他从身体上的激烈反抗、挣扎,过渡到逐渐平息下来,只将逃跑的愿望藏在心中;而最后,终于完全地打消了逃跑的念头,进入了自觉的改造。这种改造开始时是多么激烈,后来又是多么惨痛啊!一个人,如果不脱一层皮,又如何能看见真实,接近艺术?同时也可以看出,德拉玛什和鲁滨松井不是要完全打消卡尔的幻想。他们只是要他改变幻想的方式,让他在意识到真实的前提之下来幻想,就如同鲁滨松所做的那样。一边是不堪忍受的真实,一边是面对真实的遐想,二者共居一室,这就是艺术殿堂的内部情况。卡尔逐渐知道了,真实是躲不开的,它就在你身上;同时他也知道了,面对真实仍然可以闭上眼睛幻想,因为幻想是人天生的权利。从那梦幻般的高楼上下到人间,用手推车推着布鲁娜妲走在街上,卡尔才更深地体会到了世俗生活是多么地不堪忍受。也只有经历了高楼上的艺术噩梦之后,卡尔的心才同布鲁娜妲贴近了,她的恐怖也才成了他自己的恐怖。德拉玛什的改造计划终于收到了应有的效果,卡尔成为了艺术殿堂里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