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开窍时的风景《美国》文本分析之二(第9/9页)
二、艺术和距离
艺术只有同人的欲望拉开距离才成其为艺术,鲁滨松的例子很好地说明了这一点。又正因为拉开了距离,渴望才永远是渴望。极其敏感的布鲁娜妲不容许别人看她,一道厚厚的帷帘将鲁滨松隔在阳台上;而鲁滨松,隔着帘子在痛苦中煎熬的同时,产生过多少火辣辣的、美丽的梦啊。人对艺术的进入又总是同恐怖联系在一起的。例如布鲁娜妲桌上的铃,将猫都吓走了,鲁滨松对那铃声害怕又渴望。艺术灵感往往产生在人的欲望受到致命的挫折,由惯性的反弹变得空前强烈之后,那时,在渐渐平息下去的心灵波涛中,一轮无比空灵的明月冉冉升起,用它普照的光辉抚平了人身上所有的伤口,人不知不觉地沉浸在美感之中。鲁滨松就多次体验过这种境界。当他被自身的处境逼得快要发狂,不顾一切地号哭起来时,布鲁娜妲就降临了。虽然只是一个瞬间的梦,虽然仍被拒绝接近她,鲁滨松的苦难还是全部得到了补偿。鲁滨松获得的非凡的幸福要感谢那块厚厚的帷帘,是它调动了他体内的潜能,让不堪忍受的苦难世界里有甜蜜的梦幻降临。他也要感谢布鲁娜妲的敏感和傲慢,是她使他体内的渴望长久地燃烧,那是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能够不断升华出梦境来的渴望。
作为欲望和艺术二者矛盾统一体的布鲁娜妲,就是在同世俗决裂,拉开距离的过程中发展起来的。完成了外部的决裂,撤退到世俗的边缘地段之后,折磨着女神的就是她的肉体了。她必须同自己搏斗,征服这巨大的,里面像有岩浆沸腾的肉体。她是怎样做的呢?她的方式就是在她的小天地里摒弃一切世俗,生活在纯理念当中。但她怎能摒弃自己的肉体呢?为了同自己的肉体拉开距离,她进行着长久的消耗战。浑身消除不了的疼痛使她变得更美,更有诱惑力,也更咄咄逼人,不可侵犯了。面对着她矛盾的肉体,两名流浪汉神魂颠倒,不知如何是好。这同人面对一件艺术品的感觉很相似,那种被打动又被拒绝的感觉,它的深入程度远远地超过了人的性欲,而它的起源又同性欲密切相关。
布鲁娜妲那架神奇的望远镜就是艺术家的眼睛;那种与现实拉开距离的同时又穿透现实的观察方式,是人所难以适应的。所以当布鲁娜妲逼着卡尔从望远镜里向外看时,他什么都看不到,但布鲁娜妲却说他“已经看见了”。这样持续了一会儿,卡尔果然能看见了,只是很不清晰。而在他心里,对这种矛盾的眼光很是反感。可见人如果彻底生活在艺术中是受不了的,尖锐的矛盾必定让人发狂,人总需要某些遮蔽,才能取得平衡。对于被囚禁在黑屋子里的卡尔来说,这种遮蔽就是关于将来会过上好一些的生活的梦想,他活一天就不会放弃一天努力。然而于无意中,他自己正在理解布鲁娜妲的眼光,因为人即使是在遮蔽之下,也还是可以感到尖锐的真实,布鲁娜妲可怕的呻吟总在旁边提醒着他。
三、艺术家眼里的现实
卡尔站在高高的阳台上观察到的,就是艺术家的现实。现实是一场又一场无望的竞选活动,是喧闹的、找不出意义的滑稽戏。不论候选人如何声嘶力竭,希望总是看不到。嘈杂的黑夜乱哄哄的,各种吵闹相互抵消,灯光变幻不定,黑夜无比迷茫。很显然,这是灵魂外化的图像。对于布鲁娜妲这样的纯艺术化身来说,只有一个现实,那就是灵魂的现实。但灵魂是人向内看时看不到的,想要看到它的艺术家们在追求中发现,灵魂并不光是肉体内漆黑一团的东西,灵魂在一定的时候可以冒出体外,与外界结合,组成一个新的世界图像,而且只有这样的图像,是它存在的证实。这个图像属于艺术家,它同世俗的现实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它是一种升华,是艺术家独有的、同时又具有普遍性的现实。要拥有这样的现实,望远镜是必不可少的工具,与世俗的剥离也是先决条件。艺术家布鲁娜妲,用她那颗博大、强健的灵魂将世俗的活动全都囊括在内,造出了这样新奇的景象。面对这样的景象,人即使是看不懂它的内涵,也会受到深深的吸引。
俄克拉荷马露天剧场
投奔艺术
卡尔终于沿着自己面前那唯一的一条路走到了艺术面前,并且被艺术雇用了。俄克拉荷马剧场拥有无边无际的场地,无数支招募队在各地不停地旅行,招募职工。谁愿意当艺术家,马上就可以报名。这里描述的,正是艺术的真实情况。艺术无处不在,它的大门对所有的人敞开,但人们不理会它,个别的人想加入它也是犹豫不决的;只有像卡尔这样走投无路的人,才会怀着急切的心情毅然直奔目标,所以招募队的人事科长说他这种态度“非常正确”。然而卡尔被录用时审查的时间最长,也许是由于他一心想要投奔艺术,艺术才对他进行反复的考验。那种一来一往、切中本质的问答考试,回答起来是多么困难啊!但是他终于顺利过关了,艺术不拒绝每一个人。
告别尘世的场面是狂欢的。似乎是一切可怕的限制都不存在了,阴暗的心情逐渐明朗起来。在那些丧失了一切的无产者当中,卡尔甚至遇见了从前在西方饭店的同事。是的,他们这些受尽了折磨的灵魂,终于要告别世俗了。他们是去天堂,还是去地狱?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那股“自然的力”又一次临近了他们。它隔得那么近,它汹涌而来,扫荡一切,像要把人吞没。这就是美国,卡尔感到的、不可征服的美国,以它超级的理性逼迫着他走向艺术故乡的美国。它以经验丰富的方式培育了这位年轻人的精神,现在它又伴随他上路了,去那天堂和地狱的交界之处,去创造从未有过的奇迹。为什么要告别尘世呢?因为一切外部的,都将变成他自己的;因为实际上,列车的前方正是那无限扩张着的人的心灵。所有的悲伤和眼泪,看不见的爱和看得见的冷酷,短暂的欢乐和长久的绝望,无用的仁慈和有用的卑鄙,友谊和背叛,美和丑,一切的一切,都将汇合于那个黑暗的处所。
虽然整部《美国》里有很浓的宿命的味道,深入地体会就会感到,这里的“命运”有很明显的主动性,似乎是反叛的产物,有那么一天它将会由主人公自己来决定,来创造。
1998年7月11日,英才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