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光(第2/3页)

在她那臃肿不堪,被外界沉渣所塞满的躯体内,精神完好无损地潜伏着。这久经磨炼的老怪物,灵魂里涌动着无限的柔情。年轻稚气、行为没有定准的K便是她眷恋的对象。她几乎要喊出来:“您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她是完全懂得理想与现实交融的秘密的。她知道克拉姆精神通过她体现,她又通过弗丽达体现自己,而弗丽达,只有通过与K的关系才能将克拉姆这个理想在村庄里的现实生活中实现。在城堡那苍白的光芒的照耀中,对于村子里的一切,K的眼睛是看不准的;而一贯用肚皮思索的他(注:卡夫卡在《致某科学院的报告》中,那只猿是用肚皮思索的),终于不太情愿地遵循本能向前迈进了,当然步子是小心谨慎、犹豫不决的。

文章的最后是一场关于另一位老板娘穿着的讨论(我们也许可以将她看作前一位的延续)。K注意到这位老板娘的衣服过时了,装饰过于繁缛,因而这种衣服不合老板娘的身份。可是深谙事情底细的老板娘,正因为K这种敏锐的眼光而认为自己再也不能缺少他了;她还有数不清的过时的衣服要在K面前展示,楼下一柜子,楼上满满两柜子。K用孩童的眼光看出了老板娘的衣服与她的身分不相符,也看出了她绝不仅仅是老板娘,她“还另有目标”。不听话、不成器的K将追随老板娘进入昏暗的精神通道;在那通道的尽头,有城堡的微光在外面的冷风中闪烁。最后,当弗丽达被一种“梦幻样的东西”所迷惑,一心注视着那种半明半暗、模糊不清的处所,而将K的模样忘记了的时候,这位老板娘越过弗丽达,直接向K发出了模棱两可的邀请。K将如何?K最终将接受邀请,因为那邀请充满了诱惑,连环套似的侦探故事正等待着他去充当角色。我们也可以说,在老板娘的导演下,K和弗丽达演出了一幕又一幕向城堡靠拢的正剧;城堡是不可企及的,表演却是自由的。

读完这里,我们的内心变得通明透亮,几经抽象,我们终于将K与城堡的关系凸现出来。一切都是虚无,障碍无法逾越,只有光芒永不消失。

三、信使

信使巴纳巴斯灵动而又坦诚,潇洒而又不随俗。他为城堡工作,因而长着一双特殊的眼睛。当K将农民们和两个助手指给巴纳巴斯看,希望他将自己(K)和这些人区分开来时,巴纳巴斯却“根本没有注意这个问题”,“把它忽略过去了”。巴纳巴斯的目光来自他工作的性质。K在初见之下便为他所吸引,兴奋地追随他。他不甘于被动地等待巴纳巴斯偶尔到他身边来,于是提出陪巴纳巴斯到外面去走。在雪地里,他怎么也跟不上巴纳巴斯的步子,还弄得巴纳巴斯的身体不能随意活动。就是在这里,我们读到了那段最美丽的描述:

他们走着,但K不知道是往哪儿去;他什么也辨认不出来,甚至连他们是否过了教堂,他也不知道。由于一个劲地走路使他十分费力,所以他就无法控制自己的思想了。他们不是朝着目的地去,而是在瞎走。他的脑海里不断浮现出故乡的情景……[6]

巴纳巴斯,你这精神故乡的使者,创作的灵感,你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呢?我们也和K一样兴奋而紧张,跃跃欲试呢。然而这时我们到家了。我们确实到家了。这就是巴纳巴斯的家。黑暗,颓败,乏味。原来巴纳巴斯根本不是领K去城堡,只是回村里的家。K被欺骗了,或者说这一趟旅行使他悟出了个中的机密。哺育了巴纳巴斯的家为虔诚的信念所支撑,而他的根基,他的力量的源泉都在这个家里。

K与城堡的直接交流是不可能的,只能通过信使这个中介;而所谓的交流也只是通过信使实施的一种自欺,一种满怀希望的遐想,直到好久以后K才明白这一点。然而在黑夜的雪地里,挽着巴纳巴斯的胳膊,被他拖着默默地前行,一路上幻想着故乡美丽的风景,这是何等奇异的体验啊。

巴纳巴斯的身份也是很可疑的,他没有城堡办事人员的公服,也许还处在试用期间,连低级的跟班也不是;他自己也不能肯定他所去的地方真是城堡的办事处,所干的工作真是城堡信使的工作。他只是站在某个办事处的挡板后面,一站一整天,等待文书从一大堆信函中随便抽出一封旧信交给他。关于他的一切都无法确定、无法令人满意,这是他和姐姐奥尔伽长期痛苦的隐秘原因。这位姐姐一直不断地给予巴纳巴斯力量和勇气。她说:

“你到底想干什么?巴纳巴斯?你梦想什么前程,什么目的?也许你想爬得高高的,把我们,把我全都抛弃……吗?(注:着重点为作者所加)难道这就是你的目的?要是我不相信,那么为什么你对已经办成的事情那么不满意……,疑虑、失望,这些是障碍,但是这只意味着,你所取得的一切都不是什么恩赐,每一件小事你都得经过奋斗……”[7]

当灵感高高飞翔时,诗人怀疑地注视着,低声地道出了以上这样的内心独白。对现实的彻底唾弃永远只能实现于与现实达成的妥协之中;破碎的灵魂在丝丝缕缕的有机牵连中抽搐。谁能说得出巴纳巴斯心中的梦想?那种境界无法言说;然而可以肯定,它正是存在于村庄之中,在农民们饱经风霜的脸上,在他们那被现实打平的头颅中,在笨拙的K、灵敏的弗丽达、高超的老板娘、忧郁的阿玛丽亚等人的心中。由于每个人身上都洋溢着城堡的风范,我们才认出了每一个人。

巴纳巴斯为城堡传递信件。在某个办事处里,年轻的他无依无靠,形单影只,支撑他的唯有某种模糊的信念。而这信念也不是一成不变的,必须由他的姐姐奥尔伽不断从旁提醒、鼓励,并实行“把蒙着他眼睛的布拿掉”这一行动上的帮助。

奥尔伽以她清晰的思路描绘了他们一家的生存状况。我们遵循她的思路而去,终于恍然大悟,看到了巴纳巴斯行为的必然性。原来“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这种必然性是从妹妹阿玛丽亚造成的局面里产生的。

四、眼神忧郁的姑娘

“你总是这么忧伤,阿玛丽亚,”K说,“有什么心事吗?能不能告诉我?像你这样的乡下姑娘我还没有见过。”[8]

阿玛丽亚的忧郁和沉默是永恒不破的,这位受难者看到了自己的命运,这命运就是终生忍受内心的折磨。

生性高傲、情感深沉的阿玛丽亚在索蒂尼面前的碰壁,精彩地展示了诗人内心理想与现实那不可调和的矛盾,以及矛盾的双方是如何在痛苦、难堪的境地中达成妥协的。索蒂尼(属于城堡的偶像)在偶然的机会遇见了眼神忧郁的姑娘,姑娘爱上了他,他也爱上了姑娘;这样也就将他从高高在上的位置拉下来,拖进了村子里的现实中。接下去便是下流的情书和粗野的关于性交的建议。这一陡然的进展震动了阿玛丽亚的心,她立刻就将情书撕碎扔在了送信人的脸上。那件事之后,留给阿玛丽亚的便只剩下了忍受,只剩下了护理父母受到重创的身体。索蒂尼毒化了阿玛丽亚的全部生活;我们从阿玛丽亚并未改变的有毒的爱情里窥见了诗人内心的处境——他不能爱。奥尔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