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之光(第3/3页)

“阿玛丽亚非但承受了痛苦,而且还具有看透这些痛苦的理解力,我们只看到事情的后果,她能了解事情的原委,我们希望能想出些小办法来,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已经决定了的,我们非得悄悄商量不可,她却只是沉默不语,她那时同现在一样,面对现实挺立着,活着,承受着这种生活。”[9]

唉,阿玛丽亚,阿玛丽亚,你忘不了索蒂尼。可是你们之间的爱也许只能属于天堂,而天堂是不可进入的,所以你们的爱只能降落到村庄。一旦这爱情降落在村庄,它便化为了下流的情书;而你,属于村里的乡下姑娘,只好在沉默中终其一生。现在我们明白了你的眼神为什么会那样忧郁了,是城堡那惨淡的光在你瞳仁深处看不见的地方闪烁啊。

经历了情感浩劫的阿玛丽亚,终日在家一心一意照看有病的父母,愤怒一天天淡漠,一切都遥远了,昨天的怨恨积淀成今天的忧郁眼神,她的魅力却始终不减。谁能说在她今后漫长而凄凉的日子里,她那与众不同的眼神不会使她再一次掉进情感的深渊?生命是顽强的,也是卑贱的,正如委弃于地上的泥……看透了生命本质的阿玛丽亚即使到了老年,内心也不会平静。这是她的障碍所在,也是她的魅力所在。

五、描叙者

当描叙者伸出一只手,挡住自己的视线的时候,有来自上方的怪异的光在他头顶照耀;于是视觉开始变幻,视线转换了方向,如炬的目光直逼自己的灵魂。除了创作这一纯粹自发的行为,描叙者否定了一切,而就是这种行为本身,他也是半信半疑的。只有在过程中,才体现出信念的坚定,一旦过程完毕,信念又趋于瓦解。

他不可能存在,然而他存在了;他不可能生活,然而他生活过了。一切不可能的,都在这自由的演出中成了现实。这是诗人的现实,也是我们读者要追求的现实,破除了一切陈腐常规外衣的、赤裸裸的现实。诗人于激情中营造的这个现实向我们展示了它的辉煌与魅力。

他不属于天堂,也不属于地狱;他是一只停留在通往天堂的大阶梯上的蝴蝶,“在那广阔无垠的露天台阶上游荡,时上时下,时左时右,从不停息。”[10] 在这一头连着大地的悬空的阶梯上,他同时洞悉了上下两界的秘密。生命在他体内涌动,他无法停息。他咬啮着自己的肉,咀嚼着自己的骨,因为无法描叙的极乐而尖叫。他躺下了,遍体鳞伤,灵光照着他失血的唇。

肮脏的生命之河里沉渣泛滥,毒汁漫溢,瑰丽的奇花开得耀眼夺目;这千年不败的花,描叙者笔下的奇迹,始终在漫漫长夜里,在人生昏暗而孤寂的独木桥上,晃动在我们眼前,给我们以无穷的慰藉。

描叙者在通往城堡的雪地里留下了清晰的脚印。这脚印在暗夜里反射出天堂的幽光;这脚印印在了每一位心中有天堂的读者的心里,使得我们产生了看清自身处境的可能性。我们仍然在黑暗中辗转,像狗一样浮躁地刨着脚下那块荒芜的土地。可那世纪的钟声,不是又一次在那遥远的、不可知的处所低沉地响起来了吗?只要我们凝神细听,一定可以听得到。我们仰面睁开盲目的双眼,我们的面颊一定感受得到来自精神故乡的光在我们皮肤上缓缓移动,那是明与暗的交媾正在完成。

1996年12月28日,又一村

注释:

[1]《城堡·变形记》,浙江文艺出版社,1995,P3

[2]同上P41

[3]同上P35

[4]同上P45

[5]同上P105-106

[6]同上P28

[7]同上P168-169

[8]同上P157

[9]同上P195

[10]《猎人库拉斯》(《卡夫卡随笔集》海天出版社,1995),P18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