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直的写作与阅读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阅读总结

卡尔维诺的写作属于这样一种写作:它不是靠故事情节,靠表面的讲述的逻辑推动向前的;它直接切入事物的核心,在本质中进行讲述,制造危机,并一次次将危机推向对绝对性的体验的极致。《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堪称他在这种写作上达到的最高成果。一位艺术家怕死怕到了每时每刻“担心灾祸降临”的程度,他会怎样生存呢?这种写作是他在极度绝望中拼死一搏的产物。要想撇开死的干扰活下去,他惟一可做的是进入死的意境,对死亡进行“凝视”,在凝视中习惯一切,继而将这种感觉变成生的养料,用死亡游戏来开创活下去的新前景。之所以这篇小说对于一般人来说如此晦涩,如读天书,正是由于它的纯粹性。它干净利落地切入了本质,丝毫不拖泥带水,所以人们很难根据以往的经验来对这些文字进行辨认。词还是那些词,但它们闪烁着冷漠的光芒,我们的经验同它们毫不相干,无法唤起共鸣。

由于这种写作的特殊性,它所面向的是这样的读者:与写作者有同样性质的焦虑的人。这样的读者,关心自身的灵魂得救远远胜过关心他的物质利益。从卡尔维诺个人的写作经历也可以看出,他是厌倦了表面叙事的老生常谈,将大众公认的那种“常规写作”看作自己文学生命的死亡,才一步步达到这种以自己的身体做实验的纯粹境界的。那一定是一个充满了黑暗和残忍的、十分可怕的过程。

然而作为一名读者,如果他要进入这种文学,他同样要经历一场暴风雨似的洗礼。并且,他必须事先有心理准备。因为这种文学同任何休闲无关,它是一种痛苦的操练,阅读她相当于在痛苦中玩味痛苦——一种十分有益的精神体操。首先,这种本质的文学对表面事物的排斥性,就使得读者面临无法进入的痛苦。在这个阶段,读者面对文字几乎就如同与死亡对峙,如果你败下阵来,恐怕就意味永远的放弃。所以这样的作品在读第一遍时,应该是凝视与坚持,并将感觉充分放开,让种种印象在你的内部的深层交汇而不急于辨认。

第一阶段的阅读不应该一口气读完,而应不断停顿、反复,以等待内部的感觉逐步成形。根据读者的敏感度,以及对这种文学的熟悉度,这个过程因人而异,有的为几天,有的为很长一段时间。并且就是有了初步的进入,也不等于你就全部读懂了。读者还得让自己沉浸在正在熟悉起来的氛围中,继续开始第二遍的阅读。在第二阶段,读者应在那些“切入点”上努力深入,即抛开任何成见,脑海空空地作潜水运动,看看作者的水下世界里到底有些什么。这种运动就是垂直阅读——借助书中文字的暗示,激发自己的想象,让自己的思维在冥思中超拔。切入点是各不相同的,但一位善于感受的读者会发现这些各不相同的深入过程又具有某些共性,使得他会不断地发出这种感叹“啊,我已经遇到过……”当你反反复复地切入,将那些风景都熟记于心之后,你的阅读就会发生一场质变。这时你将进入第三阶段的风景。

第三遍阅读才是真正的本质阅读的完成阶段。在此次的操练中,结构会逐步从脑海出现,书中的每一个细节都会与你看到的那个结构“对号入座”,并且令你生出更多、更生动的联想来。这是收获的阅读,理念得到验证的阅读。但假如你不高度集中,放开想象,你的收获就会是稀薄的。一位老练的读者在这个阶段不但要读,还要朗诵,要拿起笔来记下自己的每一点灵感,只有这样,成绩才会得到巩固。而在这样做时,还要不断地反复,将点连成片,将片连成一个整体。所以实际上,对这一类的书就不是只读三遍,而是十几遍,甚至更多。读了又读,默记于心,总有一天它会成为你的精神支柱,使你在面对世俗的恶浪内部产生危机之时不至于垮掉。

那么,这本《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我称之为二十世纪最伟大的小说——究竟说了什么,使得我要向其他读者反复推荐,希望他们像读《圣经》一样来读这样的小说?确实,我认为这类“纯艺术”作品,应该成为我们现代人的《圣经》。因为这样的小说,讲述的是我们自己的心灵的故事。如果一个人成为它的读者,那就是、也只能是这个人要拯救自己,要破译自己那个黑暗、神秘而不可捉摸的心灵世界里的种种谜语。人生在世,如果你是一个情感丰富、敏锐的人,这样的謎中之谜一定早就在压迫着你,使你感到无法解脱,伤痛重重。惟有阅读,尤其是这类本质文学的阅读,会使你的内部建立起同颓废对抗的机制,使你在承受痛苦时变得强大起来。

《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这篇用垂直方法写成的小说,处处体现出本质中的矛盾的直接崭露。小说开头那个火车站的描写,一下子就将读者从表面带入深层。这个陌生的车站对于读者来说是头一次见到,他却又似乎成千上万次见过这类地方。为什么呢?因为本质的东西就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出现的:你认不出它,但你感到似曾相识;你硬要辨认的话它依然排斥你,同你拉开距离;而你,继续受到它的吸引。这种情况就像那个投币电话机,人不断地投币叩问,机器永远不回答,但人仍然抵挡不了诱惑继续叩问。这个车站构成的背景就是人的生存模式,读者必须适应这样的模式才有可能将阅读继续深入。正因为是本质,它的答案就不在水平面上。读者经过再次切入,答案便会在深层自动呈现。当然,这种呈现仍然是不知不觉的,读者还是无法认出。

就在那弥漫着烟雾和水气的小站里,矛盾以暗示的方式呈现出来了——原来本质是一个矛盾。女皮货商同前夫之间那种带有永恒性质的矛盾,正是我们人类生存本质的真切再现。读者宛如在梦中一样进入这个矛盾,听到命运的模糊的低语。就在他正要对周围的这种暗示产生感应,明白过来之时,事态的发展会急转直下。却原来他必须将自身摆进去充当角色,通过矛盾的表演来获取自己的时间体验,从而再一次切入更深的本质体验——“我”的间谍活动说的就是书中的主角和实际的读者所进行的这种阅读活动。将自己摆进去进行表演,在能动的阅读中体验生存。当“我”这样表演时,“我”就同自己的过去遭遇了,这个过去其实是我的未来——局长。局长明确地告诉“我”,“我”的惟一出路在于逃离,亦即,在冥冥之中从一个矛盾向另一个未知的矛盾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