姻缘路(七)
月娟收拾玩心,又找了一个工作上起班来。这次是在一家翻译社,他们不要求中文好,月娟做的事是拿一本日文书讲给一个大学生听,由他去胡写乱写。待遇很低,可是上下班自由,月娟自觉很合适她。
翻译社在西门町。这天她又早早自己下班,一个人逛进百货公司。
她习惯性地去看男装,想起她最后还从日本带了一条大红领带给信峰,准备结婚时用的,不知道他结婚那天是不是戴它。她最近常常想起信峰,没什么爱也没什么恨的,仿佛只是重拾多年以来培养出的一种习惯而已。她有点儿后悔,收到他喜帖没去吃酒,虽然同学们都告诉她,那个二十三岁的新娘长相差她差得远,没有眼见,月娟总感觉半信半疑,不无遗憾。
京都也有信来讲起清耀,他倒是没被她看错,他和神田同居了,两个人躲在他们的二人世界里,中国同学都不大来往了,更别提当什么“老大”,老六说这两人的笑话给她听。神田居然十分吝刻,他们家碗筷茶杯只准备两份,表明了不欢迎访客。
琴课她还是去上,可是和程涛的关系已经走向了低潮,也许因为她上班的时间和他错开,除了练琴,约会很少很少了。林太太自然有所觉,也就没有再说要她辍小提琴学的话。
“这件多少钱?”她指向一件翻出白领子的蓝白条纹运动衫。
店员拿近给她细看:“九百八。”
价钱贵一点,可是式样很别致:领口下面带了一块斜襟,上面装饰了一颗木扣,七分袖,下摆开叉。月娟买下了,却想起来无人可送。拿回家去,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送给她哥哥守义。
“不错,”守义一面拆包装,一面赞,“没有女朋友,有个妹妹就够了。” 可是等到窥见全豹,口气顿改。“啊哟,这是男装还是女装?林月娟,你以为你老哥有变装癖啊?”
“你别土好不好?”月娟自己穿衣服品位不新,却喜欢看男生穿着花哨。
“我不敢穿!你发票在不在?拿去退!”守义把衣服朝她一丢。
“讨厌!人家不退的啦!”月娟接到衣服也气得要甩掉。
“好好,你拿来 ,你拿来。”守义改变心意。
“你拿去你要穿。”月娟有条件。
“穿?你倒给我九百八看我穿不穿?”守义大笑,“我送人行吧?还好我有一个敢穿这种衣服的好朋友可以送!”
“送人?”月娟大叫,“送人我不会自己送?要你替我送?”
“你要送就去送,不必向我报告!”守义和月娟斗惯了口,可不饶她,“我说你会那么好?没事送我衬衫?谁知道你心里想送谁!”
月娟被守义气回了房。坐在床沿上,把件衣服叠来叠去,现在她真的是没有人送了。也许买的时候,心里想的人是程涛吧,这样新潮的衣服也只有他合穿,没什么害羞不能认账的事,这屋里没有别人,只有她林月娟影单单一个人陪着她孤寂寂的一颗心。
她环顾她自己这间考究的闺房,是林氏找装修专家设计过的:橘色的地毯,黄绿色的矮柜并妆台,花团锦簇的壁纸……然而无论多么精致舒适,她也不愿在此间终老。她手上把玩着衣服,心中尽是对自己的怜惜:她究竟错在哪里呢? 她从来没有追求过轰轰烈烈的爱情,难道说在她的环境里,要求一个普普通通的丈夫,两人共偕白首也是奢望?为什么她的同学们一个个都能好好地嫁掉,而她不能?她会是一个很好的太太,她相信女人只有先当一个称职的主妇,才能安心地谋求人生其他的发展。
缘哪 ,要的就是这么一个字!她感叹着,不知道自己的姻缘路为什么会特别崎岖。
外面电话铃响,守义接听了又叫她。是程涛打来约她去听音乐会。她从卧室匆匆赶出,本来在手上玩着的衬衫也被不经意地带了出来。
“不要,”她温柔而坚定地回绝,“我真的没有空。”
“我现在的工作天天要用日文,”她解释给他听,“太久没用,我的日文退步很多,我一定要用功一点。”她把电话话筒夹在颈颊之间,腾出两只手把衣服叠叠好。
“没有,每天都一样,上班下班嘛。”虽不约会,月娟看程涛关心她,也和人家聊天,“今天我帮我哥哥买一件运动衫,设计很好,可是他不要, 把我气死了!明天我上班再拿去换。 他那种人只穿蓝衬衫跟白衬衫。”
“不是,我哥不是保守。”月娟待人亲疏远近分明, 不许程涛贬低守义,是在心里没把程涛当自己人了,“ 我觉得他很会穿衣服,很合适他的身份和个性。”
电话越说越无趣。程涛主动和她道再会,约了过两天琴课上见。
那天去音乐社,月娟空着手去的。
“咦?你的琴呢?没带?”程涛惊讶地问她。
月娟摇摇头。她今天打扮得很漂亮,穿着她去年在日本买的连身秋装,米色棉纺织品,领子上系一条细细的咖啡色领带,脸上薄施脂粉。程涛看着她,只觉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她仿佛又变回了他第一次在这琴室里错认了的东洋少妇。
“我以后,不来了。”月娟平和地说。
程涛点点头,默然低头去调弄手中的琴,他猜到她会这样的。他放下弓,用手指轻轻扣出几个音,一面问她:“你不学了?”
“要学。”月娟对他的冷静不无遗憾,却安心,还是好好讲话,“我妈妈说要学就找一个有名的老师好好学,在音乐社比较学不到东西。”
程涛错愕地抬头看她,却看见月娟夷然的小小白脸上是很认真的神情,并没有什么要讽刺人的意味。程涛想自己是多心了,月娟说话一向也就是这个调调儿。他想告诉她名师不收基础班学生的,不忍扫了她的兴,就只耸耸肩,表示随意。
两个人不再说话,月娟找把椅子坐下,程涛也放好琴,定睛只望着自己的手指。小室内因为寂静,也似乎淡淡地有着几分离愁。程涛在心中向月娟送别。如果他说过爱就算爱过的话,那他就正在为这一首短短的恋曲画终止记号;一粗一细,两条复纵线拦住了他和她一起的短短时光,以后各唱各的歌,谁的日子里都不会再有对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