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琼西在医院里(第2/9页)

那位乐手对琼西转了转眼睛以示感谢,一边继续吹奏。琼西又想起一个笑话:我们怎么称呼一位持有信用卡的萨克斯管吹奏者?乐天 派。

他继续走着,提包在前后摆动,没有注意到另一个琼西——那个仿佛在从事时光旅行、鲑鱼一样从十一月里游过来的琼西——在跟他说话。喂琼西,快停下。只要几秒钟就行。系系鞋带什么的。(不管用,他穿的是不系鞋带的平底鞋。过不了多久,他更不用系鞋带了,因为腿打上了石膏。)就是上面那个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儿发生的,那儿是拉起红色警戒线的地方,是马萨路和前景街的交汇处。有个老家伙要来了,是一位痴头呆脑的历史教授,开着一辆深蓝色林肯城市车,他会像推土机一样推倒你 的。

可是这不管用。无论他怎样大喊,都无济于事。电话线出故障了。你不可能返回过去;不可能杀死你自己的祖父;当李·哈维·奥斯瓦德跪在德克萨斯学校图书馆仓库的六楼窗户边,身旁的纸盘子里放着没有了热气的炸鸡,邮购的枪支正在瞄准时,你不可能将他开枪打死;你不可能阻止自己手里拎着提包,腋下夹着那份《波斯顿凤凰报》——你永远也不会去看了——穿过马萨路和前景街的十字路口。抱歉,先生,电话线在杰弗逊林区的某个地方出了故障,那儿全乱套了,您的电话无法接 通。

可是紧接着,哦天哪,这是以前没有的——信息竟然传过来了!当他走到拐角,站在路边,正准备踏上人行横道时,竟然传过来 了!

“什么?”他问,而停在他身旁的那个人——也是在那段过去(如今可能被幸运地抹去了)中第一个俯身打量他的人——则不解地看着他,回答道:“我什么也没有说呀!”似乎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者的存在。琼西对那人的话置若罔闻,因为的确有第三者,他身体里有个声音,听上去很奇怪,很像他自己的声音,正对着他大声喊叫,要他待在路边,不要到马路上 去——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在哭。他抬眼朝前景街那边望去,哦,天啊,杜迪茨在那儿,杜迪茨·卡弗尔除了一条短裤之外什么也没穿,嘴边涂满黄褐色的东西。看起来像巧克力,可琼西知道不是。那是狗屎,那个混蛋里奇还是逼他吃下去了,而那边的人却来来往往,对他视而不见,似乎杜迪茨根本就不存 在。

“杜迪茨!”琼西叫道,“杜迪茨,等一等,伙计,我马上过 来!”

接着他就不管不顾地一头冲上马路,而车里的人除了继续开车之外根本就无能为力,而琼西终于明白车祸是如何发生以及因何发生——是个老头,没错,一个患了早期老年痴呆症的老头,根本就不应该开车。不过,这只是部分原因。另外的原因此前一直被包围着车祸的黑暗隐蔽了起来:他看见了杜迪茨,于是拔腿冲过去,忘记了应该左顾右 看。

他还看到了别的东西:一个巨大的图案,很像自从他们1978年第一次遇见杜迪茨·卡弗尔以来将这些年罩在其中的捕梦网,他们的将来也被罩在里 面。

他左眼的眼角瞥见阳光在一面挡风玻璃上闪烁。有辆车开了过来,车速太快。与他一起站在路边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大叫起来:“当心,伙计,当心!”可琼西却置若罔闻。因为在杜迪茨背后的人行道上有一只鹿,一只体型很大的公鹿,差不多跟人一样大。接着,就在那辆林肯城市车撞上他之前的一刹那,他才发现那只鹿其实是个人,一个戴着橘红色帽子和穿着橘红色背心的人。他的肩膀上趴着一个鼬鼠般的东西,看上去犹如丑陋的吉祥物。那东西长着一双黑色的大眼睛,没有腿,尾巴——也可能是触须——缠在那人的脖子上。天啊,我怎么把他当成一只鹿了?琼西正这么想着时,林肯车撞了过来,把他掀倒在马路上。他听到一声锥心的闷响,他的髋骨骨折 了。

2

这一次没有黑暗;不管好坏与否,记忆之道上安装了弧光钠灯。但是电影里的顺序打乱了,似乎剪辑员午饭时多喝了几杯,忘记了故事原本的发展脉络。其部分原因在于,时间已经被奇怪地扭曲变形:他仿佛同时生活在过去、现在和将 来。

我们就是这样旅行的,有个声音在说,琼西发现,这正是他所听到的那个哭着要马西、要打一针的声音。一旦速度超过了某个临界点,所有的旅行就都变成了时光旅行。记忆是所有旅行的基 础。

站在拐角的那个人——那位“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俯身问他怎么样,看到他情况不好,又抬头问道:“有谁带手机了吗?这人需要救护车。”此人抬起头时,琼西看到他的下巴底下有一道小伤痕,可能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早上留下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真有趣,琼西想。接着画面变换,出现了一个老家伙,穿着脏乎乎的黑色夹克大衣,戴着一顶软呢帽——不妨称这个老笨蛋为“我都干什么了”先生,他在一旁转来转去,不停地这么问别人。他说他刚刚朝旁边看了一眼,就感觉到“嗵”的一声——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一向都不喜欢大车——我都干什么了?他说他不记得保险公司的名称了,不过保险公司的人自称为“好帮手”——我都干什么了?他的裤裆里有一片湿迹,琼西躺在马路上,对那老头既怨恨,又不由自主地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你想知道自己干什么了,瞧瞧你的裤子吧。你把尿撒在裤裆里了,他妈的解答完 毕。

画面又换了。现在围在他旁边的人更多了。他们都显得很高大,琼西觉得这就像是从棺材缝里观看一场葬礼。他不由得想起雷·布拉德伯里的一部短篇小说,他记得标题是《人群》,在那个故事里,聚集在事故现场的人——总是同样的一群人——说出的话语将决定你的命运。如果他们围在你身旁,喃喃自语着不是太糟,算他幸运,汽车在最后一刻转向了,那么你就会没事。反过来,如果围在一起的那些人说什么他看起来很糟或者我看他快要不行了等等,那么你就死定了。总是同样那些人。总是同样空洞、热切的面庞。那些最喜欢看到鲜血和听到受伤者呻吟的凑热闹的 人。

在围着他的人群中,就在“我什么也没有说”先生背后,琼西看到了杜迪茨·卡弗尔,他已经穿戴整齐,看起来平安无事——换句话说,嘴巴上没有狗屎。麦卡锡也在那儿。不妨称他为“我站在这儿敲门”先生,琼西心里想道。另外还有一个人。一个灰色的人。不过根本就不是一个人,不是个真正的人;而是那个外星人,当琼西站在卫生间门口时,就是他站在琼西背后。一双巨大的黑眼睛几乎占据了整张脸,除此之外,那张脸没有什么明显特征。松垮垮湿漉漉的大象皮现在绷紧了些;“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还没有开始向环境妥协。不过他会的。这个世界最终会像酸溶液一样将他溶 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