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琼西在医院里(第4/9页)

这是一场梦,满是梦中的呓语和玩笑,琼西心里想着,可他知道这不是梦。他的脑子把各种事情混在一起,糅合起来,使它们更易于消化,这正是梦的套路;过去、现在、将来都被搅和在一起,这同样像是做梦。可是他明白,如果把这一切当成自己潜意识里支离破碎的童话故事,而对其不以为然,那将是一个错误。至少有些事情正在发生之 中。

那双灯泡般的黑眼睛盯着他。就在这时,床单动了动,然后在那家伙身边隆起来。紧接着,从床单下钻出一个毛发泛红的鼬鼠般的东西,对比弗发动攻击的正是这玩意儿。它也用那样发亮的黑眼睛盯着琼西,一边靠着尾巴的推动朝枕头滑去,然后缩成一团偎在那颗灰色的小脑袋旁边。琼西想,难怪麦卡锡觉得身体有些不 适。

鲜血仍在顺着琼西的双腿往下流,像蜂蜜一样黏糊,像发烧一样滚烫,“叭嗒叭嗒”地滴在地板上。你会以为它很快也会长出一片片红色的霉状物或真菌什么的,会长成一片不小的丛林,可琼西知道不会。他与众不同。那团云只能移动他,而无法改变 他。

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这么想着,马上又连忙提醒自己,嘘,嘘,别把它说出 来。

那灰色的家伙有气无力地抬起手,可能是在打招呼。那只手上有三根长长的手指,指尖上还有粉红色的指甲。黏乎乎的黄色脓液正从指甲里流出来。在这家伙皮肤的褶皱里,以及他的——也许是它的?——眼角,还有更多的脓液在隐隐闪 亮。

你说对了,你的确需要打一针,琼西说,也许来点清洁剂或消毒液之类。帮你消除 痛——

话音未落,他突然产生一个可怕的念头;这念头一时间十分强烈,使他无法抵抗那股将他推向床边的力量。于是,他的腿又挪动起来,身后留下一串红色的足 迹。

你不会要喝我的血吧?像吸血鬼那 样?

床上那家伙似笑非笑。用就我所知的你们的话说,我们是素食主义 者。

噢,可那位鲍泽呢?琼西指着那只没有腿的鼬鼠问,那东西朝他怪异地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钢针般的牙齿。鲍泽也是素食主义者 吗?

你知道他不是的,灰色的家伙回答,那切口似的嘴巴一动未动——这家伙是个出色的口技表演家,这一点你不得不承认;卡茨吉尔区的人一准会喜欢他。不过你知道,对他你没什么好怕 的。

为什么?我有什么不一 样?

那奄奄一息的灰色家伙(它显然是奄奄一息,它的身体正在分解,正在自内而外地腐烂)没有回答,琼西再一次想着不得打球,不得玩耍。他觉得这灰家伙肯定特别希望读懂他这个念头,可它不会有机会的;掩饰自己思想的能力是琼西的又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使他与常人不一样,他现在所能说的只是不一样万岁(不过他并没有真的说出 来)。

我有什么不一 样?

杜迪茨是谁?灰家伙问道,但琼西没有回答,于是,那家伙又露出似笑非笑的样子。你瞧,它说,我们都有对方不愿回答的问题。我们先把这些问题放到一边,好吧?正面朝下,算是……你们是怎么说的?你们玩牌时是怎么说 的?

保留牌,琼西回答。他现在能闻到这家伙的腐烂气味。麦卡锡带到营地的也是这种气味,这种乙醚般的气味。他再一次想到,他早该开枪打死那个不停叫唤“哎呀天啊,哎呀上帝!”的狗杂种,不等他到达一个温暖地方之前就打死他。让他体内的寄居客随着他自己身体的冷却而在那棵老枫树的瞭望棚下死 去。

保留牌,没错,灰家伙说。捕梦网现在已经到了这儿,悬挂在天花板上,在这家伙的头顶上轻轻晃动。这些我们不想让对方知道的事情,我们暂且把它们放到一边,以后再说。把它们作为保留 牌。

你想从我这儿得到什 么?

灰家伙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琼西。琼西发现,它的眼睛眨不了;它根本就没有眼睑或者睫 毛。

没有眼睑或者睫毛,它说,不过琼西听到的是彼得的声音,总是说或者,从来不会说抑或。杜迪茨是 谁?

琼西听到彼得的声音大吃一惊,差一点就脱口告诉了它……当然,这正是它的企图:让他大吃一惊,然后脱口而出。这家伙尽管奄奄一息,却诡计多端。他得提高警惕才行。他给这家伙发送了一张图片,上面是一头黄褐色的大母牛,脖子上挂着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母牛杜迪 茨。

灰家伙又似笑非笑,是在琼西的脑子里笑。母牛杜迪茨,它说,我看不 对。

你是从哪儿来 的?

×星球。我们来自一个快要消亡的星球,想尝一尝多米诺的皮萨,体验一下便捷的信用购物,再用贝立兹的轻松方法学一学意大利语。这一次是亨利的声音。接着,“打电话回家的外星人”先生又换成自己的声音……不过,琼西发现它的声音就是他自己的声音,是琼西的声音,只是他已经很疲惫,已经懒得吃惊了。他知道亨利会说,由于比弗之死,他正处于不可思议的幻视幻听状 态。

他不会的,再也不会了,琼西想,再也不会了。他现在是蛋头博士,蛋头博士可不会这 样。

亨利吗?他已经活不长了,灰家伙漠然地说。它的手从床单下不声不响地伸出来;三根灰色的长手指搭在琼西的手上。它的皮肤温暖而干 燥。

你这是什么意思?琼西问道,他为亨利担心……可床上这个奄奄一息的家伙没有回答。这是另一张保留牌,于是琼西打出自己手里的另一张牌:你叫我到这儿来干什 么?

虽然灰家伙的面孔仍然没有动,却表现出惊讶之情。谁也不想孤孤单单地死去,它说,我只想有个人陪着我。我知道,我们可以看电 视。

我不 想——

有一部我特别想看的电影。你也会喜欢的。片名是《同情灰人》。鲍泽!遥控 器!

鲍泽瞥了琼西一眼,眼神似乎特别地不怀好意,然后从枕头上滑下来,那盘曲的尾巴发出干涩刺耳的声音,犹如蛇在岩石上爬行一般。床头柜上有一个电视遥控器,同样长满了真菌。鲍泽抓起遥控器,转过身,用牙齿咬着它重新滑回灰家伙身边。灰家伙松开琼西的手(它的触摸并不令人讨厌,可松开后琼西还是如释重负),接过遥控器,对着电视按下“开”的按钮。出现的图片——虽然因为屏幕上浅浅的茸毛而稍微有些模糊,但大致还是清楚——是木屋后面的工具间。屏幕中间有个被绿色防水布盖住的东西。即使在门打开和他看到自己进来之前,琼西也明白这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同情灰人》的主角是格里·琼 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