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奇兵(第5/9页)

狄仁杰皱一皱眉:“请孔大人将腰间所配之‘蹀躞七事’取下来对照一下,便可看出端倪。”

孔禹彭不太相信地取下腰间的革带,将所配之物逐一取下,放在桌上那堆黑乎乎的物件旁边。狄仁杰道:“孔大人,请你说一说你这七件物事与杜大人遗物之间的区别吧。”

孔禹彭略一沉吟,便镇定自若地解说:“阁老,本朝官员所配为佩刀、刀子、砺石、契苾真、哕厥、针筒、火石,一共七件。”

“唔,但是杜大人的遗物并没有七件?”

“是的,那是因为契苾真、哕厥、针筒,这三样分别为木和竹的材质,大火已将它们烧毁,所以只余下四件,也就是佩刀、刀子、砺石和火石。”

狄仁杰拈了拈胡须,点头道:“不错,余下这四样里,砺石和火石被烧成墨黑,但形状还在。只是这佩刀和刀子看上去有些古怪。”

“哦?有什么古怪呢?”

孔禹彭凑上去再看,皱着眉头不说话。狄仁杰知道他还是没想明白,和蔼地笑了笑,道:“很简单,佩刀和刀子都是铁质的物件,过火以后看上去应该差不多,可为什么这刀子未曾因火变形,而这佩刀却已被烧得弯折,完全没有原来的样子了呢?”

孔禹彭十分惊诧,连忙细瞧,还真如狄仁杰所说的那样,他低下头不说话了。

狄仁杰轻轻摸了摸那柄小刀子,低声道:“都说真金不怕火炼,其实这素朴的铁器,反比昂贵的金子更经得住煅烧啊。”

他的话音刚落,孔禹彭恍然大悟地喊道:“啊?难道、难道这佩刀乃金质?”

狄仁杰微笑:“你说呢?”

孔禹彭抓起那柄烧得弯折、奇形怪状的佩刀,颠过来倒过去地看,终于长吁口气道:“狄大人,下官太佩服了!这柄佩刀业已烧得变形,故而大家都未曾多留意,其实现在看来,还真和大家通常所带的七事中的佩刀不一样。”

狄仁杰耸起眉头,轻哼道:“只怕你们未曾留意,有人却早看出蹊跷了。”

孔禹彭倒吸口凉气:“您是说那吕氏?……只是,狄阁老学贯古今、知识渊博,自然能够想到这刀具材质的差别,可那吕氏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她何以……”孔禹彭说着直摇头,一脸的无法相信。

狄仁杰不置可否,又问:“杜大人的尸体还停放在刺史府中吗?本阁现在就去验看。”孔禹彭连忙称是,因为吕氏疯癫,两个孩子均未成年,没有人来收殓杜大人的遗体,再说案子未结,所以一直停尸在刺史府后院。狄仁杰不等他说完,起身就往后院而去。

孔禹彭头前领路,狄仁杰带着沈槐紧紧相随,还未到停放尸体的厢房外头,一股臭味就扑面而来。狄仁杰脚步不停,却狠狠地瞥了孔禹彭一眼,孔禹彭有所察觉,尴尬地解释:“狄大人,杜大人是被烧死的,全身溃坏,再兼伊州这几天十分炎热,所以虽然放置了很多冰块保存尸体,还是没能……”

狄仁杰二话不说,已经抢先登上厢房前的台阶。守卫慌忙打开房门,更加刺鼻的臭味涌出,沈槐顿觉胸中连连翻腾,再看狄仁杰已经走进屋内,只好也硬着头皮跟上。厢房中央的木床上,白色的麻布覆盖着杜灏的尸身,那麻布上星星点点的污迹表明,尸体肯定腐败得很厉害了。孔禹彭刚想吩咐候在旁边的仵作,狄仁杰早就跨前一步,亲手掀开尸布察看。沈槐稍稍后退,虽然站得远些,还是能看到那令人心悸的惨状,并闻到逼人眩晕的尸臭,可狄仁杰却似浑然不觉,弯下腰从头到脚地查验尸身,还不停地和仵作交谈。

沈槐有些走神了,实际上他对这种话题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只是在心中反复问着自己,狄仁杰如此热切,显然不是完全出于公心……突然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袭来,会不会狄仁杰还指望着凭借这次的案件,将袁从英重新召回身边?仿佛兜头被浇了桶冷水,沈槐登时愣在原地。

“沈槐?沈槐?”狄仁杰已验完尸,走到厢房门口,回首叫道。

沈槐这才回过神来,赶紧奔出屋外,大大地吸了口新鲜空气。狄仁杰瞧着他狼狈的样子,微微笑了笑,张嘴好像要说什么,突然脸色一变,身体就往旁栽过去。沈槐吓得高叫一声“大人”,一个箭步冲到狄仁杰身边,刚刚好将他搀扶住。

孔禹彭也吓得瞠目结舌,帮着沈槐扶稳狄仁杰,连问:“狄大人,您怎么样?”

狄仁杰勉强站直身子,少顷,才摆手道:“没事,天气太热,歇歇就好。”

沈槐轻声道:“大人,卑职扶您去后堂休息吧。”

狄仁杰拍拍他的胳膊:“老夫已经好了,呵呵,人老了,站久了就觉得累,再被那尸臭一熏,倒真有些恍惚。”说着,狄仁杰朝孔禹彭摇手,“禹彭啊,那吕氏现在何处?”

“回狄大人,还在刺史府中呢,下官想那杜大人因公殉职,遗孀又突患疯癫,实在可怜得很,就暂时安置在东花厅里。又自城中寻了最好的郎中来给她医治,可惜这几天治下来,都没见什么效果,仍然时喜时悲,语无伦次,疯得着实厉害。唉!”

“嗯。”狄仁杰点头,“如此就请禹彭领本阁去那东花厅瞧一瞧。”

“啊?”孔禹彭见沈槐一个劲地朝自己摇头,忙道,“狄大人,那吕氏服了郎中配的安神药,现在恐怕还沉睡不醒,无法应对阁老的查问……”

狄仁杰微嗔道:“行啦!凭老夫手中几根银针,这吕氏就算是真的沉睡不醒,本阁也有把握将她唤醒,你们两个就不要再想耍什么花招了!”

沈槐无奈轻叹,只好搀起狄仁杰的胳膊朝东花厅去。为了让狄仁杰少晒到些正午的毒日,他特意靠近廊檐下走,才走了几步,抬头正对上狄仁杰温和慈祥的目光,沈槐心中一动,脸上不觉赧然。

东花厅外搭满花架,垂丝藤蔓把廊檐下遮得阴凉舒爽,真是块盛夏里难得的避暑之地。可惜那疯癫了的吕氏根本不肯走出屋子一步,从早到晚就缩在闷热的房间里哭哭笑笑,至今还穿着第一天来时的衣服,天气又热,几天下来整个人已弄得污秽不堪,哪里还看得出半分当日初见钦差时的娇媚容色。

此刻她又趴在地上,把婆子送去的午饭撒了一地,手里还握着根银簪点点戳戳,时不时抄起米粒往嘴里送,狄仁杰诸人站在门口,看得十分不是滋味。

孔禹彭抄着手支吾道:“狄大人,这女人几天来都是这个样子,您看……”

狄仁杰摇摇头,慢慢走到吕氏的跟前,悠悠然道:“世人皆痴,唯我独醒。凭君多顾,堪堪妾心。自古至今,男子为权势为声名而疯狂,女人却多只为了一个情字,倒更叫人既唏嘘又感动。”那吕氏原本在地上边捞米粒吃边哼哼唧唧地唱着什么,听着狄仁杰的话语突然停下动作,蜷缩起身子蹲坐下来,呜呜地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