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10:00
“所谓有决定性的事件,就是彻底把你生活打乱的事件。”这是卡米尔·范霍文几个月前在一篇名为《历史的加速度》的文章里所读到的。这个决定性事件,惊心动魄,猝不及防,会刺激你整个神经系统,你立马就能把它和生命中其他小事情区分开来,因为它就像包裹着一大团能量,拥有一种特殊的密度:一旦它出现,你就知道它会给你带来的重大意义,不可逆转。
比如,对着你爱的女人利落地放上三枪。
这是即将发生在卡米尔身上的事。
就算你有一天和他一样,去参加你最好的朋友的葬礼,你觉得这一天已经糟透了,那也无济于事。尽管如此,命运并不会满足于这样平淡无奇,它完全有能力像一个装配着莫斯伯格500系列12号削短型滑膛式霰弹枪的杀手一般出现在你面前。
现在,就看你怎么反应了。这就是问题所在。
因为你的思绪已经惊愕无措,所以通常就只剩本能反应了。比如在这三枪之前,你爱的女人去了烟草店,然后你清清楚楚地看见杀手敏捷地把枪上了膛,支在肩头。
或许就是这样一些时刻,最能凸显出了不起的人物,那些总能在恶劣的环境下做出正确抉择的人。
但如果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你只能尽你所能自我防卫。通常情况下,面对这样的劫难,你注定只能手足无措或者失误,甚至索性彻底无力动弹。
当你已经到达一定年纪,或者你已经遭受过这类晴天霹雳的事情,你会以为你已经有了免疫。这就是卡米尔的情况。他的第一个妻子死于非命,那是一场浩劫,他花了好几年才恢复过来。当你经过了这样的考验,你会以为这样的事情再也不会发生在你身上。
这是个陷阱。
因为你已经放低了警戒。
对于命运来说,它向来眼光毒辣,这是把你一举拿下的最好时刻。
并且提醒你所有的偶然性,都有其必然性。
莫尼尔商业长廊开门没多久,安妮·弗莱斯提尔就走了进去。主通道上几乎没有人,空气里还飘浮着洗涤剂的味道,让人有点头晕。小商铺陆陆续续开了门,商家们纷纷摆出书摊、珠宝摊和各种展位。
这个商业长廊,建于十九世纪的香榭丽舍大街尽头,主要卖一些奢侈品、文具、皮革和古董。顶上是玻璃天窗,抬头望去,细心的游客就会发现满目精致的装饰艺术,彩陶、飞檐和一些小彩绘玻璃。如果安妮心情好的话,她本也可以欣赏它们,可是她放弃了,她不是个习惯早起的人。在这个时间点,这种精美壮观,这些细节和这天花板,她都毫不在意。
首先,她需要一杯咖啡。特浓咖啡。
因为今天,很不凑巧,卡米尔赖床了。不像安妮,他本该习惯早起。但是今天安妮却并没有太多兴致。所以,当她轻轻推开卡米尔的挑逗时,他双手发热,有时候这着实让人心痒难耐。她溜进浴室,完全忘记了倒好的咖啡,她边擦着头发边回到厨房,发现一杯已经冷却了的咖啡,又在离洗脸盆下水口几毫米处找回一片隐形眼镜镜片……
这一切之后,是时候该出发了。安妮还空着肚子。
她到达莫尼尔商业长廊的时候,差不多十点过几分。她在入口处小酒馆的露台上坐下,她是第一位客人。咖啡壶还在加热,她还要等一会儿才能喝上咖啡,虽然她看了好几次手表,但那并不是因为她着急,而是因为服务生。她试图打消他的念头。他闲着没事儿,就想凑上来和她聊天。他试图围着她擦桌子,一边透过手臂下的空隙偷瞄她,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绕着圈接近她。这是个高个子男人,清瘦,爱吹牛,一头浓密的金发,是那种你可以经常在旅游景区里看到的人。他擦完了最后一轮桌子,就站定在她边上,一手叉着腰,望着窗外,发出一声称羡的叹息,又对天气评论了几句,平庸得可怜。
这个服务生是个蠢货,但他还是相当有品位的。因为即便四十岁了,安妮还是相当迷人。细腻的古铜色皮肤,浅绿色的眼睛,令人目眩神迷的笑容……这简直是一个闪着光芒的女人。还有两个酒窝。她举止优雅,轻盈,让人忍不住想触碰,因为她身上每一处都看起来圆润而紧实,她的胸部、臀部、小腹、大腿,事实上,她浑身上下都圆润而紧实,让人走火入魔。
每次想到这里,卡米尔就忍不住想她怎么会和自己有关系。他已经五十岁了,头发都快掉光了,但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米四五的身高,更清楚地说来,差不多就是一个十三岁男孩的身高。为了避免猜测,不得不尽快说一句:安妮虽然不高,但也比他足足高了二十二厘米,差不多一个头的样子。
面对服务生的勾搭,安妮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表达明晰:一边儿去吧(服务生做了个手势表示他懂了,可能是为了不招人烦)。她喝完咖啡,就穿过莫尼尔市场向乔治-弗朗德林大街走去。差不多走到街的另一头时,她把手伸进手袋,可能是要摸钱包,却摸到一阵潮湿。她的手指沾满了墨水,一支钢笔漏了墨。
对于卡米尔来说,就是因为这支笔,故事才正式开始。也有可能是因为安妮选择去这个市场而不是另一个,恰恰是这个早上而不是另一个,等等。促成一个灾难的一系列必要巧合,总是猝不及防地接踵而来,令人狼狈不堪。但曾经也是在这样一系列的巧合中,卡米尔遇到了安妮。人总不能成天抱怨。
所以这支平淡无奇的墨水管钢笔,就这么漏墨了。深蓝色,很小一块。卡米尔认出了它。安妮是左撇子,她写字时手的姿势很特别,旁人根本不懂她是如何做到的,而且她的字很大,可以说她似乎是狂怒地把一系列的签名连成一条线,更奇特的是,她总是选择小号的钢笔,这就让整个画面更加惊人。
安妮从包里收回满是墨水的手,立马为蒙受的损失忧心忡忡。她正想着办法,就在右手边发现了花台。她把包放在花台的木质边缘上,开始把里面的东西一一取出。
她很恼火,但比起损失,更多是害怕。事实上,当我们更了解她一些,我们就知道她没什么可害怕的,安妮一无所有。包里没什么东西,生命中也没什么。她身上穿的,也是最普通的、任何人都买得起的衣服。她既不买房,也不买车,今朝有酒今朝醉,不会入不敷出,但也绝不亏待自己。她从不存钱,因为她没有这个概念:她爸爸是个商人。就在他宣布破产之前,他带着四十多个合伙人携款潜逃了,而他才被推选为他们的财务主管。大家再也没见过他。或许就是因为这样,安妮始终对钱保持一定距离。她在财务上最近一次担心,还要追溯到她一个人把她的女儿阿加特拉扯长大的时候,那也是很久以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