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5
失眠之夜
我已经三天没有迈出青奈里的大门了。整日缩在死气沉沉的家中,若是心烦意乱,就将老人的来信全部翻出来,一遍遍读着故事。
当接到派信员的电话时,我竟有些恍惚,像是这封信隔了几个世纪才寄来。
老人的信比往常要厚实些。将信纸全部抽出来后,我才发现自己寄去的一封信竟夹在其中。难不成是老人糊涂,竟将自己寄过去的信误装在了信封中?想着,我抽出了老人的来信。
来信内容如下。
己生:
你好,两封来信均已收到。很高兴,你终于向我敞开了一点点心扉。谢谢你的信任。
在得知你竟是一位作家的时候,我真的很高兴。虽然从未拜读过你的作品,但从来信中,我早已感受到你情感的细腻和丰富。想来,你的作品也一定十分精彩。虽然你并没有告诉我,为什么成为影子写手。但我相信,不久的将来,我会看到一个更为坦诚和饱满的作家。
想必你也看到了,你的第一封来信,我随此次信件一并退了回去。虽说那封信写在你心绪不稳的时候,但其中的一些话,我还是希望你能收回。毕竟,我还有很多故事,要说给你听。这么快,你就已经不安分地也想成为我故事中的人了吗?
如今一切都匆匆忙忙,能够与你以这种古老的方式相识相知,我很开心。更何况,我的住处偏僻难行,所以,还请你继续以我喜欢的这种方式沟通。
今天的故事,希望你也能从中收获力量。
自杀公寓管理员
原来是这样,我将自己写的那封信又抽出来细读了一番。
写信那日的情景便生动了起来。虽说是我心绪不稳时写下的,但字字句句,如今依旧合我心境。既然还想要老人把故事继续讲下去,那就暂且收回这封厌世气息浓郁的回信吧。毕竟,死从来都不是一件让人着急的事情。
今日老人寄来的第一个故事:每一个失眠的夜晚,都是一段与内心的对话。
~ 1 ~
女人长得漂亮,虽两鬓挂霜,眼下有了岁月的痕迹,但年轻时的美人模样,依旧刻在脸上,沉静而从容。
填写完登记簿后,女人像大多数来客一样,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房间里的角角落落。
我检查完登记簿后,弯腰从抽屉里,拿出房卡递给女人。
“出门左转,就是楼梯口。”
“好,我能在这儿先坐坐吗?”女人冲我笑着,眉眼间是不带一丝凌厉的暖意。
“当然可以了。”
“你这楼位置真不错,视野开阔。不像住在城市里,不管楼层多高,你从窗户望去,除了楼还是楼,”女人说这话的时候,不由自主地起身,走到窗户前,“我都很久没见过这么漂亮的落日了。”
余晖洒在女人脸上,像是披上了一层圣光,更是格外宁静肃穆。静了半晌,女人突然扭头问我:“来这儿的人,大多都是因为什么事?”
我想了想,并没想出什么高明的答案,只能如实回答:“这不好说,千奇百怪,什么理由都有。”
“有没有人,是因为失眠?”
“因为失眠?”我皱着眉,“这没听说过。不过来这儿的人,恐怕都有过几个失眠的日子。”
女人笑着,缓步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我已经一年都没睡过囫囵觉了。这感觉太磨人,索性来个干脆的。”
“没去看过大夫吗?”
“看过,喝什么药都好不了。大夫说我这是心病,是潜意识强迫自己清醒。”
“那您试过看心理医生吗?”
“刚才那话就是我的心理医生讲的。”女人一边说,一边低头整理着自己的衣服。
虽然气温回暖,但一早一晚,还有寒意残留。女人岁数不小,想来更是怕冷,一件灰色毛衣外套,搭配墨绿色的长裤,不仅穿着保暖,也符合女人的气质。
“睡眠好的人,是理解不了失眠的人有多痛苦的。同样的一小时,放在白天转瞬即逝,可放在万物寂静的深夜,那便是‘度秒如年’。你那样赤条条地躺在床上,看着夜色一点点吞噬掉你周围的一切。路灯渐次熄灭,所有人都沉入梦乡,可偏偏就剩下一个你,无处安放。”
女人身子向后靠去,闭着眼睛。
“你越是这样用力地闭上眼睛,脑海里光怪陆离的场景就越丰富。真的要累死我了。”
“那白天能睡着吗?”
“偶尔,但睡着做的是一个接一个的噩梦。”
说这话的时候,女人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
“其实我这不是病,是报应。”说完,女人睁开眼睛,满目疲惫。
“有施必有报,有感必有应;现在之所得,祸福皆报应。”
~ 2 ~
“我之前不是这样的。那时我家庭幸福,工作顺心,细想真是没什么,值得我去失眠。
“后来爱人因病离世,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也有儿子陪在身边。虽然他常年在外地工作,但得空就跑回来陪我,我也知足。
“一年前的那个冬天,天短梦长,正是睡不醒的冬三月。我一人在家,更是如此。每晚看过新闻后,就靠睡觉打发时光。我至今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天晚上,我那么累,睡得那般沉。
“直到第二天醒来才发现,往日放在床头的手机,竟被我落在客厅的沙发上。儿子晚上打来了很多电话,我一个都没有接到。
“等我回拨过去的时候,他的电话竟是被一个陌生男人接的。虽然那人只说儿子出车祸,正在抢救,但我还是莫名有了不祥的预感。
“匆忙赶到医院时才知道,儿子早已与我阴阳相隔。”
女人垂着头,手指搓着毛衣外套,她的声音不疾不徐,像是讲述着别人的故事。
“如果不是我第二天过生日,孩子不会大半夜赶路,想着给我惊喜。如果不是我睡得太沉,孩子绝不会一个人,孤孤单单走完最后一程。每天晚上,我一想到那日晚上寒风凛冽,儿子困在被挤变形的车厢里时,我就再也没了睡意。一遍遍回拨着儿子的手机号,虽然电话那头一直告诉我这号码是空号,可是我多想,有一天,电话那头能传来儿子的声音,哪怕一个字也好。”
讲到这儿,女人抬起头,太阳彻底沉了下去。女人脸上的憔悴更重了。
~ 3 ~
“如果当初接到儿子的电话,我一定可以救出他的,对不对?”
我没有说话。
“所以这失眠,是报应。”
话音落了,女人的泪也落了,无声无息,砸在空气里,却有回声。女人本来柔弱,为母则刚。
“您就不好奇,儿子打来电话究竟想和您说些什么吗?”
女人愣了一下,抬起头,红着眼睛望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