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1987年,夏末

海瑟尔维卡尔纳海湾位于瑞典西海岸的诺德科斯特岛,紧邻挪威边境,这里的海水在涨潮与退潮时的水位差通常在五厘米到十厘米之间,不易察觉。不过,一旦春潮来临——也就是当月亮、地球与太阳处于同一直线时,潮汐形成的水位差可以达到五十厘米左右。如果你想更确切地明白这个数字的含义,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从人的下巴到头顶的距离大约是二十五厘米。

今晚会有春潮。

而现在正好是潮起之前的潮落。

几个小时之前,满月使得难以驯服的海水暂时退离这片海滩,露出了一片宽阔而又潮湿的沙地。闪亮的小螃蟹在沙地上来回地快速移动,它们的背壳反射着钢青色月光,活像一面面小镜子。紫色的帽贝紧紧地吸附在礁石上,几乎是一动不动。这些小生命都清楚地知道,海水会在一个周期性的间歇之后返回,届时这里的一切都将被水再次淹没。

沙滩上还有三个人,他们当然也明白这一点,甚至还知道潮水回来的准确时间——十五分钟之后。到了那个时候,第一波温和的海浪将会涌来,浸透正逐渐变干的一切。很快,在引力的作用下,一波又一波的海浪逐渐增强,直到潮汐达到最高峰。

这就是春潮,它可以让这片沙地被淹没在半米深的海水下面。

但是他们还有一些时间。刚才他们一直在挖洞,现在几近完成了。这个洞径直向下,深度差不多是一米五,直径有六十厘米,可以完完整整地容纳一个人的身体,只把头部露在外面。

这里说的“一个人”是沙滩上的第四个人。

不远处站着一个无精打采的女人,她的双手被捆绑在一起,一头黑色长发在微风中轻轻飘动。女人没穿衣服,身上的皮肤有些反光,她的表情很温和,脸上没有化妆,但是双眼却显露出一种有些奇怪、看上去似乎心不在焉的神态。她注视着那个拿着铁锹挖洞的男人,后者将弯曲的金属刃从洞中拔起,抖落掉附着在其上的沙粒,然后转过身来。

他的工作完成了。

男孩躲在一块礁石背后,远远地目睹了这一切,月光下的海滩笼罩着一层古怪的寂静。沙滩上有几个模糊的人影,他们在做什么?男孩不知道,但是他听见海水的喧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看到那个裸体的女人被领着走过潮湿的沙滩——她看起来应该没有反抗,接下来,他看着她被放进了一个洞里。

男孩用牙齿紧紧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一个人拿起铁锹,铲起沙子,将其倾倒在女人四周,半湿的沙子和碎石像水泥一样将她的身体包围起来。洞很快就被填满了,只剩下女人的头部露在外面。第一波滚滚而来的波涛涌向岸边时,她长长的头发被打湿了,继而逐渐被水浸透。一只小螃蟹停留在她的一绺黑色头发上,而她只是用自己的眼睛凝视月亮,一言不发。

沙滩上的三个人后退了几步,在月光的照耀下,三双眼睛都注视着那个凸起在地平面上的人头。有两个人显得焦虑和迟疑不决,但第三个人非常平静。

他们都在等待。

春潮来临的时候,海水的流速很快,而且一波比一波高。海水冲刷着女人的脸,进到了她的嘴里和鼻子里。接下来,海水灌进了她的喉咙,使得她不停地作呕和吐水。她想转脸避开,然而紧接着她的脸又受到下一波海浪袭击。

那个看上去非常平静的人走上前去,在她旁边蹲下身来,两人四目相对。

男孩所在的位置可以看到水位逐渐上升,女人的头消失在了海浪中,接着露出来,然后再次消失……有两个人已经离开了,第三个人片刻之后也顺着相同的方向跟了上去。突然,男孩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尖叫,是洞中的女人在疯狂地呼喊。她的声音穿过平静的海湾,继而在男孩身旁的礁石上反弹。终于,海水彻底漫过了女人的头顶,尖叫声也停止了。

男孩很害怕,转身跑开了。

海平面升高了五十厘米,然后稳定下来。这个女人临终前的最后知觉来自她自己的腹部,那里有什么东西正在踢动,很微弱,也很温柔。

接下来,她的羊水破裂了。

2011年夏天,斯德哥尔摩

“独眼”(1)薇拉其实拥有一双健康的眼睛,她的凝视甚至可以使一只翱翔的猎鹰在空中停驻。换句话说,薇拉的视力好得惊人。不过,薇拉在提出自己的观点时非常执拗,不容他人辩驳。一旦她亮出自己的想法,紧接着就会猛烈地推进,并拒绝接受来自任何视角的反驳意见。

她非常偏激,而且盲目。

但她很讨人喜欢。

薇拉站起身来,背对着即将消逝的夕阳,微弱但十分柔和的光芒在她的轮廓周围形成了一圈暖色调的背景光环。这里是赫乔特哈根公园,倾斜的阳光映照在瓦尔塔湾的水面上,显现出了利丁厄大桥的倒影。

“那里是我的地盘!事情原本就是这样的!”

她的开场白激情四射,甚至可以打动最铁石心肠、最麻木不仁的议员,尽管她那声带受损的嘶哑嗓音听上去有些不太适合出现在议会这样的场合。她的穿着可能也有同样的问题:颜色极不搭调且满是污迹的T恤、针织衫和一条褴褛破烂的薄纱裙子,赤脚没有穿鞋。不过,她并不是站在议会大厅中,而是站在瓦尔塔码头一座略显偏僻的公园里。她的听众是四名无家可归的人,来自不同的省,他们坐在一片由橡树、白蜡树和灌木所组成的树丛当中的几条长凳上。其中一个人的名字叫杰利,他个头很高,有些沉默,就好像迷失在了自己的冥想中。本斯曼坐在另一条长凳上,他的身边坐着穆丽尔。穆丽尔是一名吸毒少女,来自首都郊区巴格莫森,她身旁放着一个塑料购物袋。

他们对面的长凳上躺着一个正在打盹儿的人,他是阿沃·帕特。

两个身穿黑衣的年轻男人躲藏在公园边缘厚重浓密的灌木丛背后,他俩静悄悄地蹲伏在那里,两双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长凳上的集会。

“那里是我的地盘,不是他们的!难道不是这样吗?”

“独眼”薇拉伸出一只手臂,指向遥远的地方。

“他们走过来,猛力敲打我的活动房屋!他们就站在我的家门口,我实在是很难逃避。他们一共有三个人,就那样站在外面看着我。‘你们究竟想干什么?’我问他们。

“‘我们是市议会的人,你的活动房屋必须从这里移走。’

“‘为什么?’

“‘我们要开发这块地了。’

“‘用来做什么用?’

“‘建造一条有灯光的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