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3页)
项真从她的爱马仕包里取出一盒细长的女士烟,递给我一支。我没接,我不喜欢薄荷味,也不喜欢那烟细长的造型。我掏出自己的玉溪来,就着烛火点燃了,美美地吸了一口。
项真似笑非笑,说:
“话说回来,我还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这么歇斯底里呢。幸亏是我关着车窗,否则,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地了呢!和我说说,你梦里都梦见什么了?”
我有点惭愧。记忆中,我最后一次流眼泪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一次,邻居家男孩把我的《西游记》小人书抢走了,我毅然决定捍卫自己的权利和他对打,结果却很惨。那年他十三岁,年龄比我大,个头也比我高,所以我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但我并不觉得可耻。那一次我哭得相当凄惨。之所以哭得凄惨,倒不完全是因为我丢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小人书没了,还挨了他一顿臭揍,而是因为回家之后,我妈一边用鞋底子打我,一边骂我没出息,骂我一定是闲得没事了,去惹那小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子他爹以前是街道革委会主任,出了名的阴险,斗人的本事特狠,在那小子他爹身上,着实沉淀了我妈和我爹太多灰色的回忆。
我说:
“说出来也没人会信,我看起来像个善茬?”
“不像,你看起来冷冰冰、硬邦邦的,现在就是。不过,这并不说明你没有另一面。相反,我认为只要是人,就总会有他的另一面。一面是魔鬼,一面是天使。”
我抽着烟,把薯条也吃干净,擦了擦嘴说:
“你认识老鬼?”
“你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
“无所谓,老鬼交游广泛,认识个把记者丝毫不足为奇。你不会也报道过他的案子吧,那时候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没报道过他的案子。他当警察那会儿,我还没大学毕业呢。不过你们性格倒是挺像,都善于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血管里的血却总是热腾腾的。我父亲也是警察,不过不是刑警,他干交通警的。十六年前,他在围捕一个抢劫犯的时候挨了一刀,正中心脏。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老鬼是我家邻居,和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
我没想到,项真的父亲也曾经是个警察,并且因公殉职,这一点让我肃然起敬。在我的意识当中,因公殉职的警察通常都可以和英雄画等号。
项真淡淡地说:
“我还是欣赏你做梦时的样子,有很多时候,男人的眼泪看起来更动人。”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让你采访这个案子,不会是老鬼的主意吧?”
“不是,真不是。你别这么龌龊好不好,老鬼可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我知道,你或者你们局里的人都认为,我报道这案子是想揭你们的短,是想揭你们的疮疤,但我真不是这么想的。我之所以想报道这些案子,是因为我很想探究人性的两面。也许,那些人平常看起来并不都那么凶神恶煞,甚至还很温文尔雅,但为什么会下那么大的狠心,要了别人的命,这是我想搞清楚的问题。我总是想搞清楚,当初那个抢劫犯在刺我父亲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会后悔?他们有没有想过,被他们杀害的人还有家人,他们的家人会很伤心。”
我也很想搞清楚,但我做刑警这么多年了,仍然没有找到能够让人信服的答案。或许,这根本就不会有答案。人体本身就是极其复杂的系统,人性岂不是更为复杂?!
“你懂宗教吗?”
项真摇了摇头。
我又继续说:
“我也不大懂,如果我说错了,你就当玩笑听。基督教说,人性本恶。作为上帝的信徒,世人都应当用爱——这种善,来抑制自己的恶。我想,或许这会是一种解释。”
项真说:
“你是基督教徒?”
我摇摇头。
“不是,还没到那种程度。我只是偶尔看过一些相关的书籍,阐述一下自己的理解而已。但我想,有信仰总不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当你相信爱或者善良是一切的本源的时候。”
项真点了点头,然后说:
“你想知道老鬼怎么看这件事吗?”
“当然。”
“知道我想采访这个案子之后,老鬼叔认为这或许是件好事。我了解他的过去,也了解你的,你们都是想负责任,而且敢于负责任的人。我想,他是你真正的朋友。至于到底是谁给我提供的消息,我不能说,我得保密,否则以后就没人愿意给我提供消息了。但我想,这并不重要,对吗?”
我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项真又说:
“重要的是,我们都想知道真相。”
项真给我倒了杯酒。
我问她:
“你也喜欢这种酒?”
项真点了点头。
我拿起冰桶,给项真加了些冰块,也给自己的杯里加了一些冰块。我和项真碰了一下,我们一饮而尽。
我重新倒酒,项真眼睛怔怔地盯着杯子里的冰块,叹了口气说:
“六年前我采访杨震山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话是真诚的。他捐赠器官的动机也是单纯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对于一个将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最可怕后果的人来说,这种相信,是不是你所说的善或者爱呢?!”
我不语,看着项真。项真与我对视了片刻,之后,眼神像一缕烟似的,飘向我身后的某一处。
项真说:
“在法庭上,我第一次见到杀死我父亲的那个人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那个人有一张很干净的脸,当他在法庭上跪下,哭着向我道歉的时候,我相信他是真诚的。”
“但一切都晚了。”
“是的。是有点晚了,我们失去的,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注视着项真,她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干而尽。
项真说: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忏悔过,但是每当我想到一个生命就要逝去,我的心里就会感到难过。我觉得我应该怀着一颗悲悯之心。”
我用手指抚弄着酒杯。
“我们也只能希望,人人都能对他人怀有一颗悲悯之心了。”
我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晃了晃。冰块漂浮在酒液里,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当我一口喝下去的时候,一股清冽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说:
“我记得六年前,当我们带着杨震山去那个垃圾场挖掘尸体的时候,他的嘴角始终都露着微笑。我拼命忍了半天,才没有在他的脑袋上胡乱开上几枪。当时,我只希望我是行刑队的人,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能把他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击个粉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满足感一直在冷冰冰地伤害着我们每一个人。因此我想,我会很乐意在他身上或者在他脑袋上胡乱钻几个洞,而我的良心,却不会感到丝毫的罪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