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无明白昼 6.共同度过(第2/8页)

所以有时候万青川在电视里看见学校搞什么感恩父母的作秀活动就感到可笑:感恩父母,几千几万个学生,全都要跪在地上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在大操场上给他们父母洗脚和戴红花,这都是些什么样的父母呢?不用管,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只要为人父母,便不需管父母的为人,都值得孩子呆头呆脑地跪下来感恩。

教师节则要给所有老师送花,哪怕这个老师曾变着花样折磨一个无辜的学生,诸如让万青川在大冬天用冷水擦整个教室的玻璃窗,也值得一朵娇艳的康乃馨,以资鼓励。万青川永远记得她声音尖得像一根针,指责万青川的十大罪状,而最关键的那一条她却忘了说——万青川不小心撞见她坐在校长大腿上;

还有大学名额,那时候大学名额比现在的博士生还少,万青川原本考过了专业录取线,却两次被分低的人通过关系挤走;

工作后,单位里不学无术的关系户项目长把烂摊子让万青川一个人收拾,项目成功交付后却一分钱奖金也没给万青川。要不是方既白帮他出头,万青川所能做的,也就是在心里慢慢回味无数个夜班的疲惫和苦熬,还有项目长皮笑肉不笑的嘴脸,如此而已;

还有坚持原则的工商局办事员,其原则是不给红包就不办事……

法律规定是什么?只靠法律规定就能运行下去的世界,那里的天空和河流是什么颜色的呢?那里的人恐怕也是知道“痛苦”和“眼泪”的,但他们大概认不出在痛苦中麻木的人,有着怎样的一张脸。

万青川无言地伫立在上海九月的风尘里:这无知者称之为“痛苦”的东西,万青川称之为“人生”。

若是拍电影,这时候本应响起柴可夫斯基悲怆的大提琴曲,然而梦境是不按常理出牌的,它安排方既白在这一刻不说一句温柔的安慰,而是莫名其妙地拿出一支尿素霜:“你看看,你又不往手上涂油!秋天这么干,手要是皴了到冬天要长冻疮的!我看你到时候还怎么弄电脑……”

有时候引发一个麻木者的眼泪,就只需要一支两块五毛钱的尿素霜。在寒冷的冬天到来之前,它静躺在另一个人的手心里,你一开始是等待,到最后是追忆,在它出现之前你愚蠢得不敢相信它的存在,而当它到来以后,你天真到从不怀疑会失去。

万青川的午睡结束了。

他平静地睁开眼,并且相信这个梦是个很好的预兆。以前每年四月,人们狂欢般地悼念张国荣,总会让从不关心祖国娱乐事业的万青川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张国荣还活着,还活跃在舞台上,就像他总是会不小心走神,感到方既白还活在上海,还在拗着脾气不愿见他。

因此方既白的死讯反而让他失笑:多么拙劣的玩笑!他坚定的布尔什维克战士一样的爱人,怎么会被疾病打倒?怎么会缠绵病榻的同时,还要面对工作单位的欺凌,打起官司来总像战神雅典娜附身一样的方既白,怎么会最后还输了这场官司?

这不可能。

不是世界疯了,就是方既白疯了,但劝阻不了万青川停止“万方十界”项目的方既白甚至不惜和万青川离婚,她怎么可能是疯子?

方既白的妹妹告诉万青川,和公司的官司打输后,方既白的病情就急遽恶化了,在咽气前,她曾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把法院判决书揉成一团——但她甚至没有力气把这团纸扔出病床的范围,纸团最后落在她枕边,倒像是一封毕生难忘的少年情书。

万青川用了很久,才把一切问题的根源都想明白了:谁也没有错,这只是两个程序不兼容的问题。

方既白和这个世界不兼容。

其实很多人都和这个世界不兼容,方既白不明白这一点,也许除了万青川,没有人明白这一点,他们管一切都叫“命运”,认为自己命当如此。

“万方十界”如果进度快一点,万青川自己更坚定一点,早点建成他的王国,让方既白和其他所有生错了世界的人在其中生活,那一切就都将像天堂一样美好,到时他将会制定一套完美的规则,并不惜一切代价维护新世界的美好,所有的破坏者将没有一丝可乘之机,他们甚至没有机会去当一个人,反正本来也不配。

人们一开始或许会不愿意进入“万方十界”,这很正常,清朝人第一次见到照相机还认为这玩意会吸走人的灵魂。所以万青川不必争取任何人的同意,只需要将人们推进新的世界里——当初他就是为了争取方既白的同意才造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拉开卧室的遮光窗帘,饱满充盈的阳光骤然洒满万青川全身,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光辉灿烂,像一个真正的创世神祇。

东方既白,万里青川。

万青川想,多么地相配,真是天作之合,所以我们合该在一起,没有什么能阻拦。

梦里的歌声还回荡在耳际:若我可再活多一次,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着你……

葡萄酒庄园的晚宴准时开启。

暮色已深,宴会厅中灯火通明,在庄园里参观游览了大半个下午的游客们列坐在长条餐桌两边,葡萄酒的香甜气息从酒杯中逸散,四处飘荡,餐前甜点已经上过,牛排诱人的香气跟随鱼贯而入的服务生飘进每个人的鼻子里,撩拨着人的味觉神经。

乐队在演奏欢快的乐曲,钢琴声流珠溅玉,小提琴曼妙活泼,萨克斯使人放松地沉溺在美食与美酒中,酣沉沉,醉醺醺。

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的导游是什么时候消失的,而那两个临时加进来的游客又是怎样交换了一个眼神,不久,拖着笨重大行李箱的那位吃完一个蛋奶酥后抹抹嘴,拖着箱子退了席就再也没出现过,而那位说一口上海普通话的老阿姨临走前被旅游团的热心人劝住,叫她再喝一杯美容养颜的葡萄酒,老阿姨摆摆手:“我喝不惯这个。”

“我妈妈也受不了酒精刺激,”热心人伸手招服务生,“那叫他们给你拿杯果汁来!”

“不用不用,”老阿姨说,“果汁是更不要吃的。”

“那……来杯牛奶?”热心人说。

殷其眉摆摆手走了,她是真喝不惯葡萄酒,她每天晚上是要喝半斤白酒的。

桑绪密切盯住电脑屏幕上所有的监控摄像头:“殷阿姨,一号线路现在有人,你们从二号走,从室内温泉那里穿过去。”

屏幕上,殷其眉和乔南一前一后出了宴会厅,快步走进室内温泉的木质回廊,朝私人区的方向赶去。骆沉明却不和他们一路,他绕过客房区,从另一个方向奔向私人区——他拖着笨重的行李箱出现在客房区,即便被人目击也不会引起怀疑。客房区后面是娱乐中心,骆沉明刚踏进三角锥外观的娱乐中心旋转门,桑绪就瞥见拐角处一队巡逻的保安朝骆沉明的方向走去。骆沉明所在是一条直廊,无处可躲,桑绪迅速敲击键盘调出一个监控摄像头扫了一眼:“明子,去你左手边的棋牌室,那里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