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第2/4页)

“街道开会,学习关于‘开展三反五反运动以来,所取得的重大成果’。”掸掸衣衫上的水珠,放下篮筐捋捋额前湿漉的头发,陈浮一边摘下发卡,一边侧目望着郑耀先,“会上顺便提到了敌特问题,特别是那个杨旭东——你的老部下,呵呵!还让咱们这些家庭妇女提高警惕,注意街面上来往的一切可疑分子。”

点点头,郑耀先有意无意岔开话题:“你们没进行小组讨论吗?”

“那还有跑?我可是第一个发言的,而且还提醒大家关于识别特务的几个要项。”

“噢?还有要项?这可新鲜。我很想听听中统的‘菊’是如何提醒的,呵呵!要论经验嘛,街道那几个老娘们拍马也赶不上你。”

“不外乎多留意形迹可疑的人,多注意持有外地口音的异乡人等等。我说的那些都是避重就轻,还别说,街道干部很有派头,一是一二是二,条条款款补充得有根有据。对了,你知道这次大会的中心思想是什么?”

“在下洗耳恭听。”

“有三点:要理论联系实际、密切联系群众、坚持批评和自我批评。言简意赅,字字珠玑。唉!咱们的同志当年若能好好学学,也不至于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摇摇头,郑耀先发出阵阵苦笑:“我没听错吧?这个……怎么觉得你好像是共党的‘菊’?”

“人家说得对咱就要接受嘛!再说了,我可是表态要‘坚决拥护中国共产党,服从党中央和毛主席的英明领导’,和国内外一切反动势力及其走狗作坚决、彻底地斗争!”

“不是我说……你说这话亏不亏心?”瞧瞧陈浮的手指,居然还裹着纱布,“不会一激动,你就写血书要求入党吧?”

“嗨!进什么庙烧什么香,和舍身炸碉堡的董存瑞相比,我这点辛苦算不得什么。哎呀……我说当家的,我怎会越来越觉得共军是那么可爱?和他们相比,呵呵!我真是太渺小了。”

竖起一根大拇指,郑耀先无话可说。

“当家的,我就是那么一说,呵呵!你还真以为我会撇下你和孩子,投身到轰轰烈烈的共产主义运动当中?”

“我觉得也不大可能,党国精英不会在‘糖衣炮弹’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吧?”

陈浮笑而不答。脱掉外套,吸吸鼻子,四下瞧瞧屋里的环境,突然她“咦”了一声,开口询问:“你干嘛呢?大白天的,怎把门窗都关上了?闻闻这屋里的烟味,唉!真是的。”

“我在写材料……”推开桌面的信纸,郑耀先头枕双臂一声长叹,“共党就是信不过我们这些穿过‘黑皮’的,这不,又是开会又是写材料,都快把人折腾散了。”

“你发牢骚也没用,前街那几个干过旧巡警的,听说都要被遣送回乡去改造,和他们比,呵呵!你还算是幸运。”

“我和他们不一样,至少没吃、拿、卡、要,在群众当中的口碑,咱还是不错地。”

“行了吧你!当我不知道:你那是没赶上好差事,否则……呵呵!就凭你一个管档案的破警察,谁还能把你当盘菜?”

“最好别把我当盘菜。呵呵!做人低调就是好,喏!现在看明白了吧?没人找咱麻烦。”

“行啦!别说笑了,呆会儿桂芳回来吵吵肚子饿,我看你这做爹的怎么哄。”从米缸里舀出米,陈浮向外看看天,略有所思地说道,“下雨了……洪城湖那边……唉……”

“我们现在能做的就是等,等他们自己找上门。”

“六哥,我……我放心不下桂芳……”

“放心不下也没用,要怪,就怪当初不该要她。干我们这行的,六根不净始终是个祸害。”

陈浮没说话,一双葱白似的玉臂在米盆里搅动,越搅越慢,直至抓起一把米,在掌中细细揉搓:“六哥,我听说政府正在做特务家属工作,说是只要肯改恶从善弃暗投明,就能获得宽大处理……”

“你最好打消这念头,”将圆珠笔丢在一边,郑耀先慢慢站起身, “那是针对小特务宽大,像你我这种级别的,即便不被枪毙,没有个二三十年,你也别指望能从监狱里出来。”

“可……可是你我一旦出事,那桂芳怎么办?她还小啊!”

“黄泉路上无老少,政治更是如此。当年我们枪毙共党时,你想过他们那些未成年的子女么?”

陈浮不再说话,把头扭向一边,眼圈红了……

“我出去走走,这鬼天气,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披上衣服,郑耀先拎着酒瓶,一瘸一拐迈出房门,风雨中,他背影有着说不出的蹉跎。 

“六哥老了……”甩甩手上的米汤,擦擦眼角的泪珠,陈浮暗自叹息,“我若是不在了,他一个人带孩子可怎么过……”回身看看郑耀先坐过的椅子,竹椅轻曳,桌面上书信凌乱不堪,“这么大个人,连家务都干不好,唉!男人哪!可真是的……”在围裙上擦擦手,走到桌前开始重新拾掇。信纸很乱,陈浮一页一页捡起重放,“整天写啊算的,照这样下去,以后没准能练出个作家,呵呵……”笑着笑着,突然笑容在脸上凝固、黯淡……猛然一转身,她将空白信纸对准炉火仔细观瞧……几行力透纸背的硬笔字痕,清晰呈现:“中央军委总情报部X部长:您好,我是一名普通的隐秘战线工作者,代号‘风筝’……六哥!!!”脸上的表情愈发凄苦,她摇摇头,停一停,再摇摇头,冰凉的嘴唇颤抖着,缓缓挤出两个字,“六……哥……”泪水便再也抑制不住,从鼻尖串串滴落……

周桂芳永远忘不了1952年那场秋雨,五岁的她,眼巴巴看着一脸阴霾的父亲夹起自己,不容分说拍落了君宝哥哥拉住自己的手臂。

她哭了,张开稚嫩的双臂伸向呆望着,举起一双乌黑手掌的明宇哥哥。她不知道父亲为何讨厌这至幼丧父,一直被年迈妓女收养的小哥哥。在她幼小心灵中,只有明宇哥哥对她好,给她捏泥巴,陪她一起玩。

在和谐街北条巷,周桂芳是个远近闻名的小美人,有人说,这孩子像她妈妈。整座北条巷想和她玩的男孩可以组成个童子军加强排,但这些孩子选择接近她的方式却与高君宝不同——欺负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也许是大多数未成年男性向女性表示友好的,最原始的潜意识心理冲动。每当桂芳在男孩子当中哭喊着“找妈妈”时,疯疯癫癫的高君宝,便 “嗷嗷”喊叫着冲过来,轮圆了修鞋箱子,将那些捣蛋鬼们撵得抱头鼠窜……

高君宝的养母荷香,是个很爱孩子的女人。她这辈子到底怀过几次孕,就连她自己都懒得数,不过每次都是在她极不情愿地前提下,被人强迫着拿掉了。当她彻底不能接客,被老鸨撵出留香苑的那个阴雨天,和沿街乞讨的高君宝,同挤在和谐街一座遮雨檐下。“这孩子真可怜,”这是荷香对高君宝的第一印象,“反正我也没什么亲人,收这孩子做个伴吧,唉!都是苦命人……”感情的洪水一旦泛滥,荷香便再也抑制不住自己那母性情怀,年少癫傻的高君宝,在无意中成为了她的螟蛉义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