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2/4页)
“没进班房就算她命大,若非你这右派身份,恐怕她连脱身都难。”
“算了,人整人没什么意思,我现在就想平平安安过日子,这比什么都强。”
“咱俩做个伴儿好么?”接过她手提包,郑耀先突然说道,“只要能陪我说说话就行。”
“咱俩不就是伙伴么?说说话有什么不行?”吐吐舌头,俏皮地笑了笑,没想到已过不惑之年的女人,居然还能保持住如此率真。
“在外人面前,你可是一本正经不苟言笑啊……”
“你算是外人么?”韩冰扬扬头,闪动着星眸,“你是我的伴儿,是可以同甘共苦相濡以沫的伴儿。”
瞧瞧左右没人,郑耀先象做贼似的,悄悄勾一勾她的手。
“你要拉便拉,胆子这么小,哪像个结过婚的?”
“不行啊……”俯在她耳畔低声说道,“不怕你笑话,我现在就连放个屁,都得向组织汇报。”
“呵呵……”
“你别笑,我不这么做不行。哎呀……群众的眼睛,实在是过于雪亮,就连晚上我吃什么,人家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又发牢骚了是不是?往后过日子还是小心为妙,不要总以为真理站在自己这边,想做英雄也要看清形势才行。”
“你的话是对的。”仔细揣摩过韩冰的本意,郑耀先哀叹一声,“耿直和想做英雄的人,自古以来都没什么好下场,我不是英雄,也不打算做英雄,所以还是管住自己少惹那麻烦。好在我只有一个爱说实话的毛病,嗯!估计改起来也费不了多大劲儿,呵呵!就让咱们共同努力,做一对苟且偷安的虚伪人吧。”
两个人迎着夕阳,在同命相依地驱动下,默默走在了一起。未来的日子也许更加艰难,不过再苦再难,对于早已习惯和坎坷打交道的二人来说,也许总会有办法咬牙撑下去。
依照韩冰的意思,她想直接向组织提交结婚报告,但郑耀先很理智地阻止了她。在郑耀先看来,宁肯偷偷摸摸,也不要大张旗鼓弄得满城风雨。
“我这是为你好,”郑耀先说道,“就是提交了报告也没用,人家绝对不会批。你我是什么身份?那是顶风能薰出三十里的老右,是专政对象。”
“你说得不错,但咱总要试试才行,不然偷偷摸摸的,这成了什么?你叫我日后还怎么见人?”
“可咱早就没脸了。虽说还能喘气说话,但在旁人看来,咱早就是牲口了。你别说我俗,牲口还讲究个配种问题,不是一发情哪个牲口都能拉过来配,这还要看喂牲口的愿不愿意。所以啊!你我还是低调点比较好,省得麻烦。”
“不行!”态度很坚决,意志很坚定,韩冰瞪着他毫不犹豫地说道,“你能凑合我可不行,反正不管怎样,我总要试试!”
“上面要是不同意呢?”
“那我就只能把心交给你!”
“可你人怎么办?”
“等领到结婚证再补交!”
没得商量了……
事实再一次证明郑耀先是对的,街道主任收到韩冰的报告后,只是看了看便顺手丢到一边。
“这人咋这样?”走出街道办事处,韩冰低声嘟囔着,“一点都不象共产党的干部。”
“你知足吧,”瞧瞧左右没人,郑耀先又道,“人家不是没说什么吗?这要是换了和谐街的主任,没准能把你拉出去游街。”
“我要结婚犯了什么王法?宪法规定公民不可以结婚么?”
“姑奶奶呀!理想归理想,现实是现实,你也算工作多年的老同志了,当年斗地主老财的时候,有没有站在对方角度去考虑过问题?”
“我干嘛要站在他们角度考虑问题?”
“这不就对了吗?人家现在的思维,不就是当年你的想法吗?咱们是啥?那是和地主划等号的右派。所谓地、富、反、坏、右,别看右派是排在最末,但也是十恶不赦的五类分子。”
“可跟你这么偷偷摸摸,我……我就是不甘心。”
“纠正一下错误:咱俩这不叫偷偷摸摸,毕竟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嘛!如果硬要上纲上线,那只能算是臭味相投,来往过密的狗男女。”
“你这个人说话能不能……别这么难听?什么狗男女?有这么形容自己吗?”
“好好好!我错了,我错了还不行?”摇摇头,郑耀先一阵苦笑,“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你就会明白这个社会:只有把自己骂得越狠,才能活得越安全。”
郑耀先所谓的过“一段时间”,只是他信口那么一说,其实将来究竟如何,他也是懵懵懂懂不知所谓。但两个人的生活基调却由此确定下来,韩冰不再坚持办理结婚手续,反正彼此间只要情投意合那就足够了,感情原本也是生活的组成部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人,生活大多清苦,而右派的生活则更加苦不堪言。对于韩冰和郑耀先来说,最艰难的并非缺吃少穿,而是人性被无情地践踏。由街道和各厂矿机关组织的批斗会,每回都少不了他们,可以说是风雨不误,甚至连有病都不准请假。
批斗会有个讲究:为了打击“地、富、反、坏、右”这五类分子的嚣张气焰,除了逼迫他们大声报出自己姓名、出身以及所犯罪行之外,为了营造气氛还要“加戏”。经常被借调参与批斗的郑耀先,就历经过诸多尴尬之事。至于弯腰下跪,把脑袋塞进裤裆,那都是再平常不过。甚至有时还要在胁迫下,当着劳苦大众的面儿学狗叫,学驴打滚,被不懂事的小孩用砖头乱丢。郑老六呼风唤雨几十年,从未受过这等冤枉气,但今时不同往日,拿枪把对手暴毙街头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忍,这种无法言喻的心情,甚至比当年卧底在军统时,还要痛苦百倍。
相比之下,韩冰则更加凄惨,除了要忍受非人的折磨,脖子上还被挂了破鞋。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语人言无二三,往往到这个时候,伴儿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郑耀先总能在韩冰即将寻死觅活的关键时刻,把她从绳套里抱下来,或是从江里捞上来。与郑耀先经过若干次自杀与反自杀的斗智斗勇后,实在没辙的韩冰,最终放弃一了百了的打算,在现实面前乖乖低下了头。
两个人在那无情的岁月中相依相伴,尘世间的种种不幸,倒也未曾影响二人之间的感情和谐。他们的感情交流主要是通过语言来完成的,倘若在不准许说话的场合下,留一块窝头,或是喂一碗残汤,也可以替代语言表达出自己内心的真实独白。
日子就是在困苦和煎熬中,一点一滴度过的。未来究竟会怎样,谁都想不到,也不愿意去想。只有活着,平平安安地活着,才能激发出生活中那为数不多的乐趣,可是对于郑耀先和韩冰来说,他们的乐趣就是期盼彼此间的平安。这种期盼,直至“四清运动”过后,两个人在相互安抚对方心灵以及肉体的重创时,才得到了最终升华——此生若不能白发同结,宁毋死,莫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