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第3/4页)

“你是不是郑耀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是我的丈夫。”在一个凄风苦雨的夜晚,韩冰守着被打成奄奄一息的郑耀先,含泪说道,“我革命了半辈子,什么都没剩下,唯一的财产只有你。如果有一天你也离我而去,那我的后半生还怎么过?”她说这句话时,门外的高音喇叭中,正播放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音员那浑厚而又铿锵的声音。

“各中央局,各省、市、自治区党委,中央各部委,国家机关各部门和各人民团体党组、党委,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

中央决定撤销1966年2月12日批转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关于当前学术讨论的汇报提纲》,撤销原来的“文化革命五人小组”及其办事机构,重新设立文化革命小组……我国正面临着一个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革命的高潮。这个高潮有力地冲击着资产阶级和封建残余还保存的一切腐朽的思想阵地和文化阵地……在我们开始反击资产阶级猖狂进攻的时候,提纲的作者们却提出,“在真理面前人人平等”。这个口号是资产阶级的口号。他们用这个口号保护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反对毛泽东思想,根本否认真理的阶级性。无产阶级同资产阶级的斗争,马克思主义的真理同资产阶级以及一切剥削阶级的谬论的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他们是一群反共、反人民的反革命分子,他们同我们的斗争是你死我活的斗争,丝毫谈不到什么平等。因此,我们对他们的斗争也只能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我们对他们的关系绝对不是什么平等的关系,而是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关系……”

“还是……洗干净屁股……”微微张开肿胀的双眼,郑耀先有气无力地说道,“……乖乖等着挨整吧……”

“噗嗤”一声,原本失魂落魄悲痛欲绝的韩冰,却突然笑了。

“听到这消息……你也能笑得出……”指指门外的广播,郑耀先咧开没牙的嘴苦笑道:“……可真是没心没肺……”

“别说了……”攥住他的手,紧紧贴在自己的胸前,“你能活过来,就是万幸……”

“看样子,这场运动来头不小……”

“估计比反右还要凶猛。”

“你说说……他们早不斗、晚不斗,非要在运动之前斗我,唉……我现在这样子,该怎么熬过去呢?”

“再忍忍,估计和往常差不多,没几天就结束了。”

“这都多少个‘几天’了?还不如当初把我给毙了……”

“不许胡说!”韩冰痛苦地摇着头,大声喊道,“我们都能活下去,一定能活下去!”

“但愿吧……”缓缓闭上眼睛,郑耀先累了,身心都已经不堪重负,似乎快要走到人生的终点。

这场运动来势凶猛,与以往任何时期相比,用空前绝后来形容都毫不为过。在以往的运动中,群众从未像现在这样疯狂,党政军各级干部也从未像今天这般倒霉。

1966年6月,随着一篇题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社论问世,全国形势越来越不对了,在随后的几个月内,各地到处都是揪斗“走资派”、五类分子的群众集会,甚至有人还公然提出“踢开党委闹革命”的口号。一时间,全国人口非正常的死亡率,呈几何基数上升。

高君宝已经不敢再出去做生意了,他躲在家里打个盹,醒来时正想出去打瓶酱油,没想到刚一出门,就被眼前情景吓了一跳:铺天盖地的大字报糊满大街小巷,一群群带着红袖标的中学生,呼喊着惊天动地的口号,发疯似的向市政府潮水般涌去。也许是职业习惯造成的过度敏感,他急忙转身向卧室喊道:“娘!这几天没事儿千万别上街,外面不安全……”话音未落,一身国防绿的妹妹,蹦跳着从屋里跑出。脑后的“小刷子”从他鼻尖划过,“啊嘁!”他忍不住打了个大喷嚏。

“哎呦!”周桂芳挣挣头发,“哥!你干嘛抓我辫子?快放手!”

“回家!”拦腰连拖带拽,将四足乱蹬的妹妹从门口拉进堂屋。紧闭房门后,贴在门缝上小心听一听,直到确认了一切平安,高君宝这才松口气,转身对妹妹低声吩咐,“外面很乱,你不要出去惹祸。”

“哧!”不屑地扭过头,桂芳一挑眉毛大声说道,“你懂什么?这是运动,是向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发起的夺权运动!”

“人家走路碍着你什么?用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哥!我说了你也不懂,赶快让开!”

“我脑子是有病,可不缺心眼,像你们这么干那不是胡闹么?总之我说不行就不行,你哪也不许去!”

“你凭什么管我?”

“我是你哥哥!”

“哼!你是谁哥哥呀?”

“还有完没完?都别吵啦!”从帘后探出头,满脸皱纹的荷香大声嚷道,“这大清早的,你们俩就不能消停消停?”

“哼!”一扭头,兄妹俩谁都不理谁。

过了片刻,高君宝掏出五元钱和半斤粮票,悄悄塞进桂芳的口袋。

“你干嘛?”回过身,桂芳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这是哥给你的零用钱,省着点花。”

“我干嘛要你的钱?”

“那你想花谁的钱?”

“切!”掏出钱往地上一扔,桂芳噘起殷红的小嘴。

“小祖宗啊!你别闹了行不行?这钱怎么能乱扔?”荷香拾起粘了粘痰的钞票,用袖子擦了擦,心疼得要命,“你呀!就是那大户人家的小姐,连过日子都不会精打细算,唉!糟蹋钱是要折寿地!”

“这都什么年代啦,你还满脑子封、资、修思想?”

“啥叫封、资、修?没有你那封、资、修的老娘,怎会有你这十八九岁还人事不懂的大姑娘?”

“我怎么不懂事啦?”

“你哥是在为你好,连这你都没看出来?”

“好什么呀?他是在拖革命后腿!我没他这种反动哥哥!”

“我打死你个小卖X!”抡起扫帚,披头散发的荷香,劈头盖脸向桂芳敲去。好在高君宝手疾眼快,一把抱住干娘,回头向妹妹疾喊道,“你还不快跑?想气死娘啊?”

还别说,桂芳这逃跑速度和她亲娘还真有一拼,跳出窗户三蹿两蹿就没影了。

“你放开我!放开我!今天我非打死这忘恩负义的兔崽子!”

“娘!”高君宝夺下扫帚,将她扶到床边坐下,惆怅道,“她都这么大了,打还有什么用?”

“唉……”一声叹息满面愁云,荷香咧着没牙的嘴,拍着大腿自怨自哀,“我是用满口的金牙把你们兄妹都拉扯大,可到老却养出个小白眼狼?人都说闺女是娘亲的小棉袄,可这丫头怎就不让我这当娘的省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