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金王马殿臣(上)(第6/11页)

马殿臣在县城占了一块地盘,手下有一百多个小要饭的,平时也不用他出去要饭,闲来无事成天拜师傅练把式,寒来暑往春去秋还,树叶子绿了几回又黄了几回,不觉已是十五六岁的大小伙子了。这一年又发生了大旱,旱得河里跑马、石头冒火、土道生烟、庄稼地拔裂,县城中的老百姓都饿死不少。马殿臣一看别在这儿等死,把手底下人都散了,让大伙儿出去逃难,各寻各的活路。他见别人都走了,心想:我去哪儿呢?以前听他娘念叨过,那一年也是大饥荒,他爹马成只身一个人去关外挖棒槌,从此再没回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不知是让官兵抓住砍了脑袋,还是在深山野林中被野兽吃了。马殿臣左思右想,倒不如我也去关外闯一闯,反正穷光棍儿一条,死在什么地方不是个死?他将手底下那一百多个小要饭的全打发走了,身边还有俩过命的穷朋友,平时经常在一起混,一个叫张仁,一个叫赵义,这二人也决定跟马殿臣走。关外虽然山高路远,却是大清龙脉所在,地广人稀到处是宝,老林子里的獐狍野鹿、各式山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兔子往腿上撞、山鸡往饭锅里飞,从河里舀瓢水也能带出两条大肥鱼,不过真想发大财还得说是挖棒槌。哥儿仨商量定了,说走就走,也没什么牵挂,一同到关外放山挖棒槌。

放山有个规矩,一个人去可以,那叫“单撮棍儿”,三五个人结伴也成,还有好几十人结成参帮的,唤作“拉帮放山”,却最忌讳二人同行,以免两个人中有一个见财起意,下黑手害死另外一个,近似于关内“二人不看井,一人不进庙”的说法。马殿臣一行三个人,没犯这个忌讳,出门上路也不用收拾行李,穷得仅有一身破衣烂衫,白天当衣裳穿,夜里当被子盖,死了一埋又是装裹。简单地说吧,他们仨一路要饭奔了山海关,这几年朝廷开禁,混出关去并不难,出了关一边打听一边走,不一日来到长白山脚下。进山一看三个人都见傻,先前想得容易,以为但凡出来折腾折腾也好过在老家饿死,万一挖出个大棒槌,下半辈子可以足吃足喝,买田置地娶妻生子了,却忘了一节——隔行如隔山。你别看棒槌天生地长,挖出来便可换钱,其中的门道那可太深了,三天三夜都讲不完,他们三人绑一块儿这几百斤肉没长一根会挖棒槌的筋,连棒槌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不会“喊山”,还以为随便一溜达就能让棒槌叶子绊个跟头呢。

书中代言,何为“喊山”?说白了是参帮口中的行话,等同于江湖上的“唇典”,但是迷信色彩很重。因为棒槌近似人形,又极其罕见,按民间的迷信之说,什么东西有了人形,那就是吸收了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年久即可成精。好比几个人进山挖棒槌,一边走一边商量“咱们奔什么什么地方去,听说什么什么地方有棒槌窑”之类的,这话让成了形的棒槌听见,它便会躲起来,你还怎么找它?进了山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诸如此类,有很多忌讳。马殿臣这仨满不懂啊,正应了那句话,醋碟儿里面扎猛子——不知深浅。

一连在山上转了几天,棒槌叶子都没见到半片。这天晚上三人找了一块空地,笼起火来歇宿,腹内空空难以成眠,只好围在篝火前聊闲天儿,无非说些穷光棍儿发财的白日梦。篝火可以防止野兽靠近,却引来了无数的蚊子和小咬儿。时下正值秋季,蚊虫逮着活人往死里叮,山里的蚊子叫海蚊子,个儿大嘴长,叮上一口又疼又痒,难受劲儿往心里钻,十天半个月都好不了。三个人挨不住这个咬,想起艾草燃烟可以熏虫,只好起身去找,忽听远处草丛中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不知是什么东西,听来为数众多。哥儿仨仗起胆子过去一瞧,竟是无数又大又肥的林蛙,黑压压的一大片。

关外将林蛙称为“哈什蚂”,这东西身上的肉好吃,也不咬人,捉到肥美的林蛙与山鸡放在一个锅里炖,喝酒下饭再好不过。按说这种东西没什么可怕的,可什么也架不住多,成千上万的哈什蚂,铺天盖地地涌将来,看得马殿臣他们三个人身上直起鸡皮疙瘩。他们也不认得这是哈什蚂,还当是河沟子里的癞蛤蟆。张仁一向胆小,惊呼一声掉头跑进了密林。马殿臣和赵义一看他跑了,只得跟在后边,怕他落了单儿又迷了路有危险。此时大群哈什蚂开始围歼被火堆引来的蚊虫,由于这玩意儿实在太多,拥上来将火堆都压灭了,冒出阵阵浓烟,腥臭之气传出去好几里。马殿臣和赵义跑了一阵子,却不见张仁的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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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文书说到马殿臣安葬了马老夫人,在城中要饭混日子,因为讲义气敢出头,一来二去的成了乞丐首领,手下聚拢了一帮小要饭的,无奈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饥荒,别说乡下了,城里的老百姓都饿死了很多。马殿臣走投无路之下,跟张仁、赵义两个拜把子兄弟去闯关东挖棒槌,可这三人什么都不懂,在山上转了好几天,不仅没挖到棒槌,还把张仁给走丢了。马殿臣和他兄弟赵义喊了半天也没回应,忙点上两根火把四下找寻,发现前方落叶覆盖,仅脸盆这么大的一片没有枯叶,还泛出暗淡的光亮。原来这是一片沼泽,关外俗称为“大烟泡儿”,内中积满了深不见底的淤泥,其上被枯枝败叶所掩,根本看不出来。可见张仁受了惊吓,顾头不顾腚一脚陷进去,让大烟泡儿闷住了,那还有个活?二人撅了根长树枝,伸进去捅了半天也没捞上什么来。哥儿仨闯关东挖棒槌,还没见棒槌长什么样,先死了一个张仁,真可谓出师不利!

马殿臣和赵义纵然伤心,可转念一想,赶上这个兵荒马乱的年头,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生生死死太过于平常,张仁死于此地,至少不用在世上忍饥挨饿了,可叹连个尸首也没留下,但愿他在天有灵,保佑他两个兄弟挖个大棒槌,回去多给他烧纸上香,请和尚老道念几捧大经,度他早登极乐。

挖棒槌的三个人死了一个,剩下马殿臣和赵义,这可就犯了“二人不放山”的忌讳,马殿臣也听说过这句话,却没放在心上。如若死的那个是赵义,换成张仁和他挖棒槌,兴许得嘀咕,因为交情还不够深,但是赵义不同,想当初赵义偷鸡让人逮住,险些被本家打死,正巧马殿臣路过,他见赵义瘦得跟麻秆儿一样,哪禁得住这么打?于是上前阻拦,这才保住了赵义的一条性命。没想到那家人报了官,告赵义和马殿臣动手打人。偷鸡不成还敢动手,这是挨板子的罪过,衙门口儿一问谁偷的鸡谁打的人?马殿臣横打鼻梁一并承担,在大堂上挨了五下板子,捂着屁股在破庙里将养了半个月才下得了地。那位说不对,一般听书,到了大堂上至少是“四十大板”,哪有打五板的?咱得给您讲明白,那是说书的只顾说起来痛快,实际上没有那么打的,一般的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顶多打个五下十下,四十大板打下去,这人也甭审了,可以直接抬出去埋了。打五下板子可也不轻,衙役们手中的“水火无情棍”齐眉那么长、鹅蛋那么粗,空心儿里头灌水银,举起来轻落下去重,一起一落屁股开花,有那手重的,三下两下能把腰打折了。可以说马殿臣对赵义有救命之恩,赵义也对得起马殿臣,平时偷鸡摸狗掏鸟蛋,得了好处总有马殿臣一份,二人虽然未曾结拜,素常也以兄弟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