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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日早晨十点,卡佳将在梅日杜纳罗那亚旅馆宽阔的门庭与巴雷见面。这家旅馆也就是亨西格一直坚持要住的地方。熟悉这儿的西方人都管它叫“梅日”。维克娄和亨西格坐在旅馆大得反常的大厅里,目的就是要看看他们快乐的重聚,然后出游。
天气很好,到处弥漫着秋天的气息。巴雷很早就专心地在等她。他在前门口一辆辆载着第三世界领袖鱼贯进出的专车之间徘徊着。好不容易,她那红色的拉达车终于出现了,就像葬礼中突然冒出的一个玩笑。小安娜的手伸出了后车窗,看上去就像手帕般雪白。塞吉则像一位苏联官员,直挺挺地坐在她身边,手里紧紧地抓着他的渔网。
对巴雷来说,先注意这一对孩子是很重要的。他老早就想过了,并且也事先告诉自己一定要先这么做,因为不可再忽略琐事,也不可再将凡事付诸机缘了。他先对这两个小家伙猛力地挥了挥手,再往后车窗里向安娜扮了个鬼脸,才往前座车窗里望了进去。马特维叔叔端坐在驾驶座旁边的那个位置上,刮了胡子的脸庞散发着像板栗一样的光彩。他戴了一顶格纹呢帽,帽檐下,水手般的眼睛闪闪发亮。不管现在是晴是雨,为了迎接这位英国人,他把最体面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了:一套斜纹布西装,最好的鞋子,外加上领结,还有一个形状交叉的珐琅制革命旗帜别在他的衣领上。马特维降下了车窗,巴雷将手伸了进去,和他热切地握了握手,并且对他喊了几声“哈啰!哈啰!”到了此时,他才敢把目光移到卡佳的脸上。一时之间,巴雷似乎是忘了台词,或是她有多么美,而有好一会儿讲不出话来。还好,他终于还是堆出了笑容。
但是,卡佳的表情和举止没有任何的拘谨或不自然。
她跳出了车子。身上穿的衣服虽然剪裁得很不合适,但穿在她身上却显得非常的出色。她绕过车子走到他面前,散发出快乐和信任地叫道:“巴雷!”还没有到他的跟前,她已经张开双臂,预备接受一次热烈的拥抱。但她毕竟是苏联好女孩,所以又端庄地退缩了一步,不过还是握住他的手,审视着他的脸、他的头发、他那套老旧的外出行头,一边像好朋友似的说起话来。
“能看见你真是太好,太好了,巴雷!”她大声地说着,“欢迎你到书展来,欢迎你再度光临莫斯科。马特维没法相信你会从伦敦打电话来!他说:‘英国人会永远是我们的朋友,他们教彼得如何航海。如果他不懂得航海的话,我们就不会有今天的海军了。’你知道,他说的是彼得大帝。马特维只为列宁格勒而活。你羡不羡慕弗洛狄亚有这么漂亮的车子,我感觉非常的高兴,他终于有一样可以让他去爱的东西了。”
她放开了他,而他现在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快乐的白痴。巴雷突然叫道:“我的天哪!我差点忘了!”他指的是那几个手提袋,它们已放在入口旁的墙边上。就在他重新拿着它们出现的时候,马特维试图从车里面爬出来,让出前座的空间,但巴雷却不坐。
“不,不,不!我跟这一对双胞胎坐在一起绝对没有问题!你的气色看起来很好,马特维。”说完之后,他就钻进了车内,把他那修长的身子靠到后座去,好像他是在停一辆运货大卡车。他把行李放在身旁,那两个双胞胎带着敬畏的眼神对他笑着,他们的笑容里似乎是在说:这个高大的外国人有那么多香烟和零碎的东西。他买给我们英国巧克力、瑞士蜡笔、画图本,以及波特的英文童话书,又买给马特维叔叔一只新的烟斗。卡佳说这只烟斗,再加上一袋英国烟丝,会让他高兴到无法想像的地步。
巴雷为卡佳买的东西,多到她此生一辈子也享用不尽的地步。唇膏、睡衣、香水以及一条法国的丝质围巾,那围巾实在太漂亮了,漂亮到她舍不得戴它。
卡佳把车开出了梅日的门庭,颠颠簸簸地驶进了一条千疮百孔的公路。一路上她谈着第二天就要开幕的书展,并且糊里糊涂地驶进了那些淹满水的坑洞。
他们大约是朝东的方向行进。温和的九月金色太阳就在他们头上,即使这是莫斯科的郊外,也因它变得格外美丽。他们驶进了莫斯科郊外一片荒凉的平原。平原中随处可见到没有主人的田野、荒废的教堂及用竹篱笆围起来的劳改营。群集在一块儿的老旧楼房像古老的海边小屋坐落在道路两旁,它们的山形墙和分隔的花园让巴雷想起了童年时代英国乡间的火车站。马特维坐在车子前座,已经开始用他刚刚才获赠的烟斗来熏害同车的其他乘客。他不但抽烟,还细数他吞云吐雾的乐趣。还好,卡佳忙着指点窗外的景色给巴雷看都来不及,哪还有闲情逸致去听他胡扯。
“翻过了这一座山,就可以看到某某金属铸造厂,巴雷。在你左手边那个破烂的水泥建筑物是一个集体农场。”
“太好了!”巴雷说,“太美妙了!今天真是太棒了!”
安娜已经把她的蜡笔都倒了出来,摊在大腿上。她发现如果用口水把蜡笔的笔尖舔一舔,再画在纸上,就会留下像漆一样的痕迹。塞吉催着她赶快把它们装回盒子里去。巴雷为了让这两个小孩维持和平,就在他的图画本子上画了一只动物,让她去着色;但是,莫斯科的道路表面颠簸不平,好像有意要跟他们这两位拿画笔的人过不去。
“不是绿色的,你这个傻孩子!”他告诉了她,“有谁看见过绿色的牛?卡佳,你的女儿以为牛是绿色的。”
“噢,安娜完全是脱离了现实!”卡佳大声笑着说,并且转过头去看安娜。安娜则对着巴雷吃吃笑着。
车子里,马特维不停地自言自语声、安娜开怀的笑声和塞吉无奈的感叹声交织成一片。伴随着他们的,是引擎痛苦的隆隆声。车子里,除了自己的声音以外,谁也听不清别人的话了。突然,他们转离了道路,越过一片绿油油的草地,直上一个连路都找不到的山坡。卡佳和孩子们都放声大笑,马特维则一手抓紧了他的帽子,另一手抓紧了他的烟斗。
“你明白吗?”卡佳硬是在喧闹中扯起嗓门大声道,好像是和情人在一个问题上经过了很久的争论之后,终于证明了她的观点是对的一样。“在苏联,你高兴去哪儿就去哪儿,只要你不侵犯到那些百万富翁和政府官员的土地。”
他们在喧闹声中冲上了一座山丘,又扎进一个低洼的草丛中,但很快又从那里爬上了一条小路,像是狂风巨浪中勇敢地与风浪对抗的一叶小帆船。小路边上有一条小溪。小溪流进了一片桦树林,小路也就跟着它一直延伸进去。卡佳让车慢慢开。他们独个儿在天堂里。伴着他们的,也只有那一条通往水坝的小溪和河边可供野餐的青草地。草地上空间宽广,足够让他们玩“拉普达”球。于是他们从后车厢中拿出球和棍子,大家站成了圆形,一个人滚球,另外一个人捡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