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9/12页)

不过,等他终于恢复记忆,就又恢复到原本积极的个性了。那时,男子说了一句话:“好像做了一场梦。”

那名男子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经一度活得那么地消极,并且能够理解自己当时的想法,但即便如此,整件事在他还是觉得像做了一场梦一样。

“丧失记忆后的时间,相较从出生到丧失记忆前的时间,其实是非常短暂的。就好比在庞大的记忆上面长出了结痂,等到结痂掉了,记忆恢复了,现在思考的所有事情,应该就像是一场做了很久的梦吧。”

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我满脑子想着这件事。

记忆恢复的话,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等我恢复成以前那个受欢迎、成绩优秀、弹得一手好琴的自己,现在这个心中满是不安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以前的我,是会品尝独自一人走在冷风中的孤独女孩子吗?曾经因为什么都做不好而厌恶自己到很想死吗?会不会羡慕甚至是嫉妒受欢迎的人呢?

“菜深”拥有大约十七年的过去,而现在的我,却只有两个半月的过去。如果记忆恢复了,现在这个陷入思考的“自己”大概就像梦中的主角一样微不足道且不懂世事吧。

刚开始,我睡觉都不做梦的,不过最近却开始做梦了。梦里会有砂织和住田,还有一次甚至梦见被车撞。我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突然一路滚下斜坡冲出马路,那是一个写实到恐怖的梦,被深蓝色轿车碾过去的梦清晰地烙印在眼球上,害我接下来几天一直想着这件事。

不过,大部分的梦我都醒来就忘了。那如果恢复了记忆,我也会像这样逐渐忘却现在的自己吗?我会慢慢淡忘曾经如此烦恼的自己吗?

我一直把“菜深”当成另一个人,但我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我抱着不安的心情过了两天。

这期间,我回想着自己体验过的种种事物。

弹不好钢琴的悲哀。这是最令我难受的一件事,我不禁叹了口气。

这么说来,班上坐我前面的桂由里现在还好吗?她总是把从前没丧失记忆的我挂在嘴上,每次听她述说那些往事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啊。现在想起来还真是令人怀念。

左眼突然产生的热度:和弥见过的风景。

我的回忆,绝大部分都是和弥给予我的。我爱着他生前所看到的每一样东西,我喜欢他的过去,我喜欢看着自己过往的和弥。

鸟儿展翅的瞬间,烙印在和弥的眼球上;鱼儿浮上水面、张开大口讨饲料吃的模样,和弥都看进了眼里;枯叶掉落的瞬间、翻到牛奶的瞬间,他都让我看见了。对我而言,和弥是比任何人都要贴近我的存在。

只要回想起这两个半月来自己的所见所想,总是忍不住悲伤了起来。再怎么开心的回忆,也令我难受得喘不过气。

有天晚上,只剩我和妈妈两人在家,爸爸加班还没回来。

我们之间气氛很尴尬,两个人都没有开口的意思。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而且,妈妈一定也是这样想的。就算她真的不喜欢我好了,我想要相信,其实是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我们彼此都感到不安,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一直望着妈妈做饭的背影,发现这是我出院以来第一次看着这样的画面。

妈妈的背景看起来好小,头发夹杂了白发。她穿着毛衣,咚咚咚地切着红萝卜。

只是这样的光景,我的胸口已经一阵翻搅。

“妈妈……”我唤了她。

她停下手,双肩微颤。

“……妈。妈妈是因为很喜欢很喜欢以前的我,所以很讨厌现在这个丧失记忆、什么都做不好的我对吧。”

她什么也没说。即使这样也没关系,我想。

“上次啊,医生说,我的记忆也有可能恢复喔。那位医生虽然是眼科,却知道好几个记忆障碍患者在数年后治好的病例呢。他说,我也有可能变回从前的自己的。”

不过,唯独这件事我希望你能够听我说:和从前的我相比,现在的我什么都不会、总是跟不上别人,但是我也看了许许多多的事物、思考了很多事情。

等我恢复记忆,说不定不会在意自己曾经这么烦恼、这么痛苦过,但是对我来说,现在的自己就是我的全部。

刚开始我很厌恶什么都不会的自己,厌恶到极点。不过,现在不一样了。

即使恢复了记忆,我也绝不想忘记现在的我,我想永远记住这个会因为一些小事而受伤、而不安的自己。

因为我很喜欢现在的自己,也希望妈妈能够接纳现在的我。

“对不起,我明天又要离开了。真的很抱歉。”

我只说了这句话,便上楼回自己房间去了。

隔天一大清早,还没跟任何人打到照面,我走出了家门。

我在车站打电话给住田,请他开车来接我。

“这么快就回来了呀。”

“因为我在这里还有一些事没处理完。砂织还好吗?”

“总觉得,她最近没什么精神。”住田一边开着车,不经意说了出口。

结果那天,我又听住田讲了一些关于和弥生前开心的事情。像这样巨细靡遗地收集关于和弥的事,几乎成了我的生存意义。听他讲到和弥的事,是在车子开进枫町之前,因为住田忘了设定录像机的预约录像,我们先绕去他家一下。他住的公寓离车站很近,是一栋两层楼的建筑,还蛮新的,听他说盖好还不到一年。住田今年大三,念的学校离车站开车大概二十分钟。他说升大二之前原本住在另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因为开车上学要花很多时间,一年前才搬过来这里。

住田上楼去设定录像机的时候,我在车里等着。他回车里一坐上驾驶座,便抬头望向建筑物的窗户说:“这间公寓,以前和弥也常来玩呢。”

“真的?他常来这里住吗?”

“被砂织赶出门的时候就会来啰。”住田耸了耸肩半开玩笑说。

“我很想听整件事的经过。”我谨慎地挑着用词说,但似乎还是难掩心中热切的期待,住田忍不住笑了。于是我们在没发动的车子里,听他娓娓道来关于和弥的回忆。

听说和弥上高中前是个头脑很好的小孩,但是进了高中,课业难度一下子提高,成绩便开始下滑。住田跟和弥是上大学之后才认识的,当然不可能知道这些过往,所以这些事都是住田从和弥那儿听来的。

后来和弥好不容易进了大学,却对念书完全提不起兴趣。顺带一提,他们两人念的并不是同一所大学。

“那家伙休学后,突然觉得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但即使如此,奇怪的是和弥似乎并不觉得不安。自从不再去学校,每天的时间都仿佛静止了一般,他只是做做想做的事度日。但其实说是做想做的事,他也没特别做了什么。而且休学之后好像和朋友们也完全断了联络,在认识住田之前,不会有人打电话给他,也没有同年的友人来找他玩。和弥只是随兴想到“好,今天去山丘上看看风景吧”、或是“今天就去小学爬立体方格架吧”,就这样一个人在枫町里头四处闲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