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7/11页)

徐烨想再说点什么,临到嘴边说不出来,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水壶塞到汪士奇的手里,走了。

房里没有开灯,汪士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放下水壶在病床前面站了一会儿。窗户外面月光雪亮,郑源闭着眼睛,睫毛投下一点淡青色的阴影,随着呼吸暗暗起伏。汪士奇鬼使神差地伸手上去,隔着一点距离,感受他皮肤蒸腾上来的微热,没过多久,那阴影颤了起来,闪动两下消失 了,取而代之的是郑源浓黑的眼珠。

汪士奇烫着似的收回了手,想揣进兜里,上上下下摸了半天也没摸着。

郑源坐起来,干巴巴地开了口:“你大衣呢?”

汪士奇这才想起来刚刚走得急,外套扔在局里了,身上就一件薄毛衣。

“我……”他局促地搓了搓手,“你……”

“你要是来说对不起的,那就算了,我听了太多了,听够了。”郑源伸手开了灯,倒了一杯开水给汪士奇,“都过去那么久了,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太冲动。”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汪士奇不敢接,“你泼我脸上都行,好不好,你这样我害怕。”

郑源捏着杯子不动,透明玻璃后面看得到渐渐烫红的掌心,汪士奇赶紧给抢下来。

“你叫我来帮忙查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吧。”郑源冷笑,“你早就锁定了吴汇对不对?十年前的案子了,还这么上心,好容易找着个嫌疑人就往死里凑证据,我现在是知道为什么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可以,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吧,”汪士奇打定主意骂不还口,“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要我条腿还是要我条命,我赔。但是你答应我,先把这个案子跟完。”他努力保持平静,眼尾却红了起来:“只有找到凶手,我才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你明白吗?”

郑源不明白。作为他的玩伴,同学,搭档,他现有的大半个人生里都是他,他以为自己了解,然而并不。同样的,他也不了解小叶,不了解那个跟他宣誓白头到老的女人,他自诩能看透这个世上大部分的人心,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一败涂地。

郑源又等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想回去了。”他说,“医生说接下来没什么检查了,老待在这里也没意思。”

“行,我去安排,手续弄完,过两天应该就能出院。”汪士奇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拦,他站起来,把床头柜上的水壶杯子药瓶一样一样地挪到地上去,等都挪空了,退远一步,朗声说:“这段时间你住我家。”

郑源很想抄起什么东西扔他脸上,如果他现在能够得着什么的话。“我用不着!我回我自己家!谢谢您了!”

“你家那破楼电梯都没有,你打算怎么上去?”汪士奇边往外走边掏手机,“就这么定了,我去你家给你拿点换洗衣服。卓一波那边请好了假,你儿子我也安顿完了,他嫌我家远,这段时间先让他住校。”

他接通了徐烨的电话:“喂,老徐,人提回来了么?嗯嗯,行,我知道了……”临到关上门,又探头进来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不高兴,反正横竖都是不高兴,在我家起码还有个人骂,对吧?想开点,早点睡,等你腿好了,想跑多远跑多远,我不拦你。”

郑源气得发抖,等人关上门走了好久才想起来骂一句。无人回应,只有日光灯的整流器嗡嗡作响,填满了病房的寂静。禁忌

汪士奇将接郑源回家的日子选在了周末。车停在医院门口,轮椅推到车边,他开了门,静默地退到一边,等郑源自己挪上副驾。郑源一辈子也就坐过这么一回轮椅,经验有限,一起身轮子就往外打滑,坏的那条腿梗在中间,好几次都要立不住。医院里家属病患进进出出,个个往这边侧目,大概都在怀疑两人的关系。说是亲朋好友,都这样了还不伸手也是稀奇,说不是,站在旁边那人的眼神似乎又太殷切了些。郑源颤颤巍巍地扒着门,心里明白得很。对于他来说,很多时候不伸手才是一种分寸,偏偏汪士奇又是一个特别没有分寸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事事被他插手插得习惯成自然,对方突然选在这时候上道了,郑源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喂,帮帮我。”郑源到底折腾累了,一屁股跌回去松了口。他都不用回头,第一个字出去就知道汪士奇已快步趋近,架着他上了车,关门,折叠轮椅,扔进后备箱,插钥匙点火,一气呵成,像是已经排练了很多次。

“今儿这天,都掉到零下了。”

“嗯。”

“医院里伙食不好吧,家里有菜,回去吃点好的。”

“嗯。”

“腿怎么样了?”

“还行。”

出门赶上晚高峰,车刚上环路就堵死了,汪士奇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危险区域,车里的密闭空间把两个人压得很近。太近了,漫长的等待时间又将这其中最后一点空气挤压殆尽。郑源缩在自己厚重的羽绒服里,盯着前面蒸腾的尾气,被对方的瑟缩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想露一爪子:“……什么时候的事?”

汪士奇手一抖,喇叭突然响了。前面的司机没好气地探出头骂:“瞎哔哔啥!没见全堵着么!”汪士奇气势汹汹地对骂回去,关了窗却只敢通过后视镜间接看他一眼:“啊?你刚刚说什么……我……”

“别装傻了,赶紧说吧,说完了你我都能松口气。”郑源转过头来直面汪士奇,逼迫着对方回以注视:“不然我怕我半夜提刀把你给剁了。”

兴许这句话太有画面感,汪士奇一个没忍住想乐,短促的嗤笑之后想到自己的立场,硬生生地又给憋了回去。

“老郑啊,这个事吧,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

“结婚前还是后?”

“啊?”

“我说,结婚前还是后。”

这有关系吗?汪士奇有点茫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前,前多了,差不多大三那时候。”

大三,距离他俩结婚还有一年,距离他们确定关系也是一年,一个尴尬的中点。郑源回想了一下大三时的自己。新闻系实习早,他正忙着起早贪黑地给卓一波跑腿写边角料新闻,为了毕业能留在《法制周报》操碎了心。小叶呢?他不知道,他们一个礼拜见一次面,匆匆地在报社楼下碰头吃个饭,然后她就要赶末班车回宿舍了。激情过去,恋爱关系趋向于稳定和无聊,他承认自己不太上心,但这也不是汪士奇掺和进来的借口。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你听我说,我们俩,就一次……是!我是喜欢过她!但是我拿我脑袋担保,真的,就一次,之后我们都没再联系过。”汪士奇的脸涨得通红,一点青筋从颈侧凸起来,郑源知道他没有说谎,正因为他没有说谎,所以事实才更难接受:“所以……是她找的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