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4/14页)
高德里曼教授比所有在世的人都更熟谙中世纪。他那本论述黑死病的专著,冲破了中世纪研究的陈规,成了畅销书,在此基础上,他把研究转向时代更早也更加棘手的历史时期。
伦敦六月里阳光和煦的一天,中午十二点半,秘书看到高德里曼正俯身在一份有插画的手稿上,吃力地翻译着中世纪的拉丁文,并用他那比手稿还难辨认的字体加着注解。秘书不喜欢这间死气沉沉的手稿室,要进这间屋子,得用许多把钥匙,这里简直像座坟墓。
高德里曼站在放手稿的小台架前,单腿而立,活像一只栖息在枝头上的鸟。在头上一盏聚光灯的照射下,他的脸色苍白,看起来仿佛就是当年在清冷的夜晚埋头编写这部年史的那位修道士的幽灵。女秘书清了清喉咙,希望引起他的注意。她眼睛里看到的,是个五十多岁的小个子男人,肩头浑圆,视力微弱,穿着一套花格呢的西装。她知道,只要把他从中世纪中拖出来,他就又会变回一个十分敏锐的人。她又咳嗽了一声,说:“高德里曼教授。”
他抬起眼睛看到了她,微微一笑,这时他不再像是幽灵,倒更像什么人的书呆子父亲。“你好!”他用吃惊的口气说,犹如在撒哈拉大沙漠中跟邻居不期而遇。
“之前您让我提醒您,中午您约了特里上校在萨伏伊酒店用餐。”
“噢,对。”他从背心口袋里取出怀表,看了一眼。“我要是走路去,最好现在就出发。”
她点点头:“我已经给您拿来了防毒面具。”
“你想得真周到!”他又笑了笑,她觉得他和蔼可亲。他从她手中接过面具,说:“我要穿大衣吗?”
“今天早晨您没有穿大衣来,天气也挺暖和。要我在您走后把门锁上吗?”
“谢谢,谢谢。”他把笔记本往外套口袋里一塞,就走了出去。
女秘书四下打量了一周,打了个冷战,跟在他身后离开了。
安德鲁・特里上校是个红脸膛的苏格兰人,由于成年累月大量吸烟,身材干瘦,稀疏的金棕色头发上涂着厚厚的发蜡。高德里曼看到他身穿便服,坐在萨伏伊酒店一张靠角落的餐桌旁,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有了三个烟蒂。他站起身来跟他握手。
高德里曼说:“午安,安德鲁舅舅。”特里是他母亲的小弟弟。
“你好吗,珀西?”
“我正在写一部有关普兰塔日内家族[4]的书。”高德里曼坐了下去。
“你的手稿还放在伦敦吗?真令我吃惊。”
“为什么?”
特里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为防空袭起见,还是把手稿转移到乡下去吧。”
“非这样做不可吗?”
“国家美术馆的一半藏品都疏散到威尔斯不知什么地方的一个大地洞里去了,年轻的肯尼斯・克拉克[5]动作可比你要快得多。别犹豫了,赶快出发吧。我想,你的学生留下来的也没几个了。”
“这倒是真的,”高德里曼从侍者手中接过菜单,说,“我没什么想喝的。”
特里没有看菜单:“说真的,珀西,你还待在城里干吗?”
高德里曼的眼睛似乎明亮了,如同放映机调好焦距后银幕上的形象清晰了,仿佛从他走进来才第一次动脑筋。“疏散儿童是必要的,还有像勃・罗素[6]那样的国家精英。至于我嘛——咳,我走的话,就有点临阵脱逃,让别人代你战斗的味道了。我认为,这并非严格的逻辑之争,而是个情感问题,不是逻辑问题。”
特里因为高德里曼的回答一如他所预期,不禁微微一笑。但他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看起了菜单来。一会他惊叫:“天哪,有伍尔顿老爷派!”高德里曼咧嘴笑道:“我敢保证,不过是些土豆加蔬菜。”
他们点好菜之后,特里说:“你对我们的新首相有什么看法?”
“那家伙是个蠢驴。不过,照这么说,希特勒更是个笨蛋,只要看看他干了什么就够了。你说呢?”
“我们可以指望温斯顿[7]。他起码是个主战派。”
高德里曼扬起了眉毛。“‘我们’?你又重操旧业了吗?”
“你知道,我从来就没有当真洗手不干。”
“可是你说过——”
“珀西。要是一整个部门的人员都众口一词,说不再为军队工作,你想过后果会是怎样?”
“咳,我真是该死。这一问……”
第一道菜来了。他们打开了一瓶波尔多白葡萄酒。高德里曼吃起焖鲑鱼,陷入忧郁的沉思。
特里终于说:“在想上一次玩命的经历吗?”
高德里曼点点头:“那时候年轻啊,你知道。那日子真可怕。”不过他的口气是怀念的。
“这次战争可一点也不一样喽。我的小伙子们再也用不着像你当年那样跑到敌后去数军营帐篷了。想知道他们什么,只要截听无线电就行了。”
“他们不用密码的吗?”
特里耸耸肩:“密码可以破译的啊。坦白讲,这年头,我们想要知道什么,就可以知道什么。”
高德里曼向四周打量了一下,附近没有人能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其实,用不着他提醒,特里也知道,漫不经心的谈话可以要他们的命。
特里继续说:“事实上,我的工作重点是确保他们得不到我方的情报。”
他们的下一道菜都是鸡肉馅饼,菜单上没有牛肉。高德里曼缄口不言,而特里却滔滔不绝。
“卡纳里斯是个挺有意思的家伙,你知道。威廉・卡纳里斯海军上校是德国军事情报局的头目。在这次战争开始前,我见过他。他喜欢英国。依我看,他对希特勒没多大好感。我们获悉,他奉命发动一场针对我们的情报战,以便对入侵作好准备——但他没有多少动作。我们在战争爆发的第二天就逮捕了他派驻在英国最出色的间谍,那人现在还关在旺兹沃思监狱。卡纳里斯手下的间谍都是些废物——”
高德里曼说:“我说,老小子,这太过分了!”他又气愤又不解地稍稍有些发抖。“这些全是机密,我不想知道!”
特里安之若素。“你还要点别的吗?”他问道,“我要吃巧克力冰淇淋。”
高德里曼站起身:“我不想吃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去工作了。”
特里冷冷地抬头看着他:“这个世界等得起你的大作,珀西。亲爱的孩子,外面正在打着一场战争呢。我想要你为我工作。”
高德里曼低头盯了他好长时间:“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特里贪婪地一笑:“抓间谍。”
高德里曼一路走着,返回学校,尽管天气晴朗,他却感到郁闷。他将接受特里上校的提议,这是毋庸置疑的。他的国家正处于战争中,这是一场正义之战,如果说上前线,他也许年纪嫌太大,但说到尽一份力,他还不算太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