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马修:……一件古怪的玩具。
朱利亚诺:唉,用以模仿一只猿猴。
——本·琼生,《人人高兴》
星期一早晨,罗宾来上班,像打了一场硬仗之后一样疲惫,但为自己感到骄傲。
周末大部分时间,她和马修都在谈论她的工作。从某些方面来说(想来真是奇怪,毕竟在一起九年了),这是他们之间有过的最深刻、最严肃的一次谈话。这么长时间,她为什么不承认,早在认识科莫兰·斯特莱克之前,自己就对侦查工作怀有隐秘的兴趣?当她终于坦言十几岁时就有志从事某种刑事侦查工作时,马修显得非常吃惊。
“我以为这是你最不喜欢……”马修喃喃地说,声音低下去,但罗宾知道他指的是她从大学退学的原因。
“我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跟你说,”罗宾告诉他,“我以为你会笑话我。所以,让我留下的不是科莫兰,其实跟他这个——这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她差点说“男人”,幸亏及时把自己给救了,“是我自己。这是我想做的事。我爱这一行。现在他说要对我进行培训,马修,这一直是我梦寐以求的。”
谈话一直持续到星期天,内心矛盾重重的马修,终于像一块巨石一样有所松动。
“周末加班多吗?”他怀疑地问罗宾。
“不知道。需要的时候才会加班。马修,我爱这份工作,你能理解吗?我不想再假装了。我就是想干这一行,希望得到你的支持。”
最后,马修把她搂住,同意了。罗宾忍不住想到,母亲的去世使马修变得比以前容易沟通了一些,但她尽量不让自己为此感到庆幸。
罗宾一直盼着向斯特莱克汇报她跟恋人的这种成熟的进步,可是她来上班时斯特莱克却不在办公室。放在她桌上那棵华丽的小圣诞树旁边的,是一张简短的便条,斯特莱克用他个性鲜明、难以辨认的笔迹写道:
没有牛奶了,出去吃早饭,然后去汉姆利玩具店,早点去,避开人群高峰。又及:知道是谁杀了奎因。
罗宾倒抽一口冷气。她抓起电话,拨了斯特莱克的手机号码,却只听到忙音。
汉姆利要十点钟才开门,罗宾觉得自己等不了那么久。她一遍遍地按重播键,同时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邮件,可是斯特莱克的电话总是占线。罗宾把手机贴在耳边,打开一封封邮件。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斯特莱克的号码仍然传出忙音。她开始感到焦虑,怀疑这是一个计谋,故意让她联系不上。
十点半,电脑“叮”的响了一声,显示收到一封邮件。邮件来自一个陌生的发件人:[email protected],没有内容,只有一个标为FYI的附件。
罗宾仍然听着耳边的忙音,下意识地点开附件。一张大幅黑白照片立刻填满整个屏幕。
背景一片荒凉,阴霾密布的天空,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外。除了新娘,照片里的其他人都是虚的,新娘回眸直视着镜头。她穿着款式简洁的、长长的修身白色婚纱,一条长可及地的面纱用细细的钻石项圈固定。一头乌黑的秀发,在近乎凝固的微风中像薄纱一样飘扬。一只手被一个穿晨礼服的模糊身影握着,那个人似乎在笑,但新娘的表情却跟罗宾以前见过的任何一位新娘都不一样。她看上去伤心、孤寂、焦虑不安。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罗宾,似乎只有她们俩是朋友,似乎只有罗宾才能理解她。
罗宾放下耳边的手机,呆呆地看着照片。她曾经见过这张美艳惊人的脸庞。她们在电话里说过一次话:罗宾还记得那个低沉沙哑、魅力十足的嗓音。这是夏洛特,斯特莱克的前未婚妻,是罗宾曾经看见从这栋楼里跑出去的那个女人。
她真美啊。罗宾面对这个女人的容貌,莫名地觉得自惭形秽,同时又为她深邃的忧伤所震惊。她跟斯特莱克分分合合十六年——斯特莱克,满头小卷发,体格像拳击手,少了半条腿……其实这些都不重要,罗宾对自己说,一边痴迷地盯着这个无与伦比的惊艳而忧伤的新娘……门开了。斯特莱克突然出现在她身旁,手里拎着两袋玩具,罗宾没有听见他走上楼,突然被吓了一跳,就像从小金库里偷钱被抓了个现行。
“早上好。”斯特莱克说。
罗宾赶紧去抓鼠标,想在他看见之前把照片关闭,可是她手忙脚乱地遮掩自己正在看的东西,反而把他的目光吸引到屏幕上。罗宾呆住,羞得无地自容。
“她几分钟前发来的,我不知道是什么,就打开了。真是……真是对不起。”
斯特莱克盯着照片看了几秒钟,然后转过身,把两袋玩具放在她桌旁的地板上。
“删了吧。”他说。语气没有悲伤,也没有愤怒,但很坚定。
罗宾迟疑一下,然后关闭文档,删除邮件,清空垃圾箱。
“谢谢。”斯特莱克说,直起身子,用他的态度告诉罗宾,他不想谈论夏洛特的婚礼照片。“我电话上有你三十来个未接电话。”
“是啊,你以为呢?”
罗宾兴奋地说,“你留了纸条——你说——”
“我不得不接我舅妈的电话,”斯特莱克说,“整整一小时十分钟,念叨圣莫斯每个人的大病小病,就因为我跟她说我要回家过圣诞节。”
看到罗宾几乎毫不掩饰的失望,他笑了起来。
“好吧,但我们必须抓紧了。我刚发现,今天下午在我见范克特之前我们可以做一些事。”
他大衣没脱就在皮沙发上坐下,谈了整整十分钟,详详细细地把自己的推理摆在罗宾面前。
他讲完后,两人沉默良久。罗宾几乎完全难以置信地盯着斯特莱克,脑海里闪过老家教堂里那个天使模糊而神秘的身影。
“你有什么问题?”斯特莱克温和地问。
“嗯……”罗宾说。
“我们已经一致认为奎因的失踪不是一时冲动,对吗?”斯特莱克问她,“如果再加上塔尔加斯路的床垫——这么凑巧,在一座二十五年没人住过的房子里——还有,奎因消失的一星期前,对书店的那个家伙说他要离开,要给自己买点书看看——此外,河滨餐馆的女侍者说奎因冲塔塞尔大叫大嚷时并不是真的生气,他是在享受那个过程——我认为我们可以假设这是一场自编自导的失踪。”
“好吧。”罗宾说,斯特莱克推理的这一部分在她看来最容易理解。她想告诉斯特莱克,推理的其他部分都匪夷所思,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她凭着一股挑毛病的冲动说道:“可是,他不会把自己的计划告诉利奥诺拉吗?”
“当然不会。利奥诺拉到死也不会演戏。奎因就是想让她着急,这样利奥诺拉到处跟人说奎因失踪时才有说服力。说不定利奥诺拉还会报警,跑到出版商那儿大闹特闹,搅得人心惶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