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蜀道登天(第16/18页)

安敏则开始有些被打动了,毕竟是骨肉相连的父女,她不由自主地朝父亲走近了两步。阔端却低声道:“你走吧,先进去剑门关,我手下人自会照顾你。”安敏心又凉了下去,微一迟疑,即道:“那好,再见吧。”

张珏道:“等一等!”

从钓鱼城到剑门,一路以来,张珏都对安敏避而不见,一句话没有说过。忽听到他叫喊,她还以为对方有话要说,抑或是依依不舍,登时满脸通红。不想张珏赶过来,只是死死盯着阔端。阔端立即有些不自然起来,道:“张将军,我的话已经说完了,咱们这就走吧。小敏,你也快走。”招了招手,示意梁庸过来带走安敏。

张珏抓住安敏手腕,道:“敏娘不能走!”阔端大是焦急,居然上前挽住张珏臂膀,恳切地道:“张将军,小敏是我唯一的女儿,我求你,你让她走。”

张珏清楚看到了对方惴惴不安的眼神,那是一个最真实不过的父亲为女儿担忧的眼神。他隐约预感到有事情要发生,但还是松开了手,也许是为阔端舐犊情深所打动,也许是因为他自己在意安敏安危。

安敏不解地问道:“张将军,你……”一语未毕,梁庸已带着几名蒙古兵抢了过来,将她拉走,带入蒙古军阵中。

刘霖疾步过来,低声道:“张兄,好像有点不对头。”

忽然几声炮响,蒙古军阵忽变,数排弓箭手暴起,弯弓搭箭,对准了张珏等人。

张珏手下不及百人,乍逢惊变,倒也冷静,挥手命部下不得轻举妄动,自己则走到阔端身边,道:“大王号称一代人杰,居然当众背盟毁约。”

阔端皱眉道:“不,张将军错了!本王并没有背盟,我答应过要内附大宋,已将金印双手奉上,我自己目下也是张将军的人质,之前的约定,我都已经做到。但内附之后要做什么,我们双方并没有谈妥。”手腕一翻,从袖口甩出一柄短刀,往自己胸口插去。

张珏料不到阔端看起来木讷憨厚,性情却如此刚烈,急忙来夺他手中兵刃,却已是迟了一步。那短刀甚是锋锐,直没入阔端胸口。他晃了几晃,先是跪了下来,挺了一会儿,这才侧倒下去。安敏尚未进关,远远看见关门前起了变故,尖叫一声,想奔过来,却被人死死拉住。

只听见背后马蹄得得,却是一大队蒙古骑兵包抄过来,截断了宋军退路。

梁庸上前一步,叫道:“张将军,你等已被重重包围,速速投降,方是上策。”

刘霖忙俯身查看阔端伤势,见他伤及要害,已然气绝,无奈地朝张珏摇了摇头。张珏知道已陷入绝境,今日万难活着离开剑门关,然除了拼死一搏,再无他法,正要伸手去拔刀,便有一支羽箭呼啸而来,钉在他脚前。

这一箭却是李庭玉射出,他上前几步,叫道:“张将军休得妄动,不然别怪我下手不容情。”

张珏见蒙古人已占尽优势,却不立即攻击,为阔端报仇,料想必有后话,便问道:“李将军是在等什么人吗?”李庭玉道:“张将军稍安勿躁,我蒙古新任漠南总领有话要对将军说。”命兵士先将阔端尸体抬到己方阵地。

安敏奔到父亲尸首边,跪坐了下来,心潮如波涛一般起伏不定。她再天真,多少也猜到了生父的心意——他不肯背叛族人,却也不能听任女儿落入敌人之手,只得先投降宋人,再当众自杀,以全名节。他是为她而死呀,而他在她心中,却还是一个怪异的陌生人。或许再多相处一段日子,她会感受到他慈父的柔情与温暖,只是才刚刚相认,他还没有听到她叫一声“爹”,便遽然离去。当初她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今生再无可能与心爱的男子在一起,本以为这是世上最深的鸿沟,而今才知道,生与死才是不可逾越的天堑,一旦天人永隔,便是永久的别离。

一时间,大颗大颗的泪水扑簌簌地掉落。为什么上天待她如此残忍,她不能为母亲送终,为养父和阿兄所弃,在第一次与亲生父亲见面时,便要目睹他惨死在眼前?

过了一会儿,有一大队人从关中涌出。为首之人头戴金冠,年近四旬,气度轩昂,带有几分儒雅之气,与阔端大不相同。李庭玉、梁庸等人忙抢上前迎接。金冠男子走到阔端尸体边上,按蒙古礼仪鞠躬行了一礼,这才扶起安敏,道:“小敏,人死不能复生,望你节哀顺便。我是你叔父,从今往后,本王一定会好好看护你,像亲生女儿那样。”

安敏只茫然看了这陌生男子一眼,不知该如何自处。

金冠男子遂将安敏交给侍从,上前指着张珏问道:“这就是护送小敏来剑门的宋军首领吗?”李庭玉道:“是,这人姓张名珏,是兴戎司副帅,驻守合州钓鱼城。”又朝张珏喊道:“张将军,这位是我蒙古国大汗四皇弟,受大汗之命,将替代阔端大王总领漠南汉地军国庶事。”

原来这金冠男子即是蒙哥四弟忽必烈。当年成吉思汗病故,幼子拖雷虽然未能登上汗位,却继承了父亲的全部兵力,实力最强。经过一番激烈的暗斗后,拖雷饮神水而死。大汗窝阔台未与任何人商议,便擅自决定把属于拖雷的三千户授与儿子阔端。拖雷很多旧部不服,是拖雷妻子索鲁赫帖尼说服众人务必遵从大汗旨意,这才没有爆发内讧。不仅如此,索鲁赫帖尼对为人相对宽厚平和的阔端格外下功夫,倾心笼络,使得他在拖雷家族最艰难的时候,站在了这一边。蒙哥以武力登上汗位后,大肆铲除异己,以巩固自身地位和权势,而负责漠南事务的阔端一直是他心头之患。然而其母索鲁赫帖尼对阔端颇多维护,认为他在窝阔台和贵由两任大汗执掌政权时为拖雷家族出力甚多,而且他在其兄长贵由死后,并没有站出来与蒙哥争夺汗位,他既没有大的过错,便不能削夺其封地爵位。不然以阔端的身份,其他蒙古宗王必定不服,纷争再起,蒙古又无宁日了。因为母亲的交代,蒙哥才勉强没有对阔端下手。但阔端并非没有感受到新任大汗的敌意,正好新近出了宋蜀帅余玠意图招降一事,他派人营救不成,便干脆想一了百了,牺牲自己来换回安敏。如此,不但可以医治好蒙哥大汗心病,保全自己的子孙,还能在有生之年见到女儿一面。

计议定后,阔端先派使者前往斡难河畔拜访索鲁赫帖尼,表示他已知道受到大汗猜忌,他愿意以死来平息一切,以巩固蒙哥地位,维护蒙古团结。他的儿子各有封地,衣食无忧,唯有一事不能释怀——那就是他还有一个女儿安敏滞留在汉地,希望能设法迎归,妥善照顾。此情此景,同当年窝阔台猜忌亲弟拖雷,拖雷便心甘情愿被毒杀颇有相似之处,索鲁赫帖尼听到使者唱歌后,感怀往事,当场流下了眼泪。她答应使者,一旦阔端寻回安敏,她会将其当作亲生女一样对待。阔端得到承诺后,遂放手安排假降之计,预备以自身为诱饵,换回女儿安敏,然后自己当众自杀,这样护送的宋军没有人质,只能尽数就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