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蜀道登天(第15/18页)

过了小半个时辰,马蹄得得,张万和刘霖引军护送安敏到来。阔端很是激动,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扶住安敏肩头,颤声道:“你……你长这么大了?你当真跟你母亲生得十分相像。”安敏冷冷拨开阔端的手,道:“我人已经到了,还要我做什么?”看也不看父亲一眼,语气甚是冷漠。

张珏也不敢看她一眼,只道:“我们已经按照约定护送大王爱女到剑门关,这就请大王跟我走吧。”

阔端道:“等一等!张将军,可否让本王单独跟小敏说上几句话?将军大可放心,本王已当众饮金折箭为誓,愿意内附大宋,绝不会背约毁盟。”

张珏心道:“蒙古人重视信约,尤其饮金折箭是重盟,阔端若是毁约,不但有负于大宋,从此在蒙古族人面前也抬不起头来,再无威信可言。

今日是他生平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女儿,当然有许多话要说,这也是人之常情。”当即点头应允,示意围住阔端的兵士退开。

安敏却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要张将军留在这里。不然,无论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听。”

阔端是蒙古宗王,主持漠南事务多年,叱咤风云,呼风唤雨,此时却受制于亲生女儿。他见安敏果真举手捂住双耳,模样娇俏可爱,嘴角却露出倔强之气来,依稀便是当年汪红蓼的风采,一时心神激荡。为了跟女儿享受这盼望已久的时刻,只得同意张珏留在一旁。

安敏这才松开双手,问道:“有什么话,就快些说吧。”

阔端道:“你是本王唯一的女儿,又是红蓼所生,本王要好好补偿你。”

安敏哼了一声。她表面不屑一顾,对阔端冷淡之极,其实胸中也是心潮澎湃。她自然知道这个“补偿”的代价,意味着她的生父将要背叛族人,生生世世不能再返回蒙古草原。她得知自己是蒙古公主后,既恨蒙古,又恨大宋。恨前者,是因为蒙古军四处烧杀抢掠,比强盗还要凶残;恨后者,则是因为她成了蜀帅余玠的棋子,将所谓的军政大事压在她这个小女子的头上,她甚至因此而家破人亡。但她从来没有想过阔端会为了自己妥协,或许在血缘上她是他的女儿,但在情感上,她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直至现在,她也揣度他肯内附大宋,多半还是为了他自身的利益,想籍此来逃避新任大汗蒙哥的迫害。

阔端见安敏不答,知她心中怨结难解,绝非几句话便能抚平,便改口道:“你可知道你母亲为什么叫红蓼?”也不待对方回答,续道:“在陇西宁远一带,有一处平川名蓼川,那里水蓼遮天盖地,号称‘红蓼锦川’,你娘亲就出生在那里,所以取名红蓼。你舅父发家后,在那里建了一座别墅,名‘独醉园’,园中建有书楼,号‘万卷楼’。你母亲自小喜爱读书,她还是少女时,便常化装成男子,随商队潜入四川,到处搜罗购买图书。那一日,我记得是汪大帅归顺后不久,他引我到独醉园做客。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红蓼。她站在万卷楼上,背后是无边无际的红蓼花,像天上灿烂的云霞。而比云霞更光亮的,则是红蓼本人……”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了下来,木讷僵硬的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显然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中。

安敏不耐烦地打断了父亲,道:“这些往事,就不必再提了。无论你是否真心喜欢我娘亲,她都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一时心中恨意大起。她当然已经知道母亲并不愿意嫁给阔端,是阔端在酒后强行奸污了母亲,这才会有了她,让她受这样的折磨。

阔端忙道:“我知道你娘亲心中怪我,你也在怪我,我确实对不住你们母女。算了,不提这个。那一年,我在大理与红蓼再度重逢,她曾经对我说过一番话。”

当年汪红蓼只身来到蒙古军营,力劝阔端退兵。阔端起初一口拒绝,汪红蓼遂道:“大王在草原出生,在草原长大,该切身感受到大地的辽阔无垠,以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物的雄浑壮美。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生命在天地之间,不过是沧海一粟,无所谓高贵与卑微。如果彼此不互相尊重、互相守护,还要互相残杀、互相践踏,那么就只剩下了卑劣,与争夺地盘的肉食动物无异。你们蒙古人已经统一了草原,拥有最丰厚肥美的水草之地,为什么还要屠戮其他无辜的生命?占据再多的土地,拥有再多的财富,大王不还是一日三餐,只睡一张毛毡吗?为什么不安守家中,多花时间与家人相聚呢?”

阔端听了之后,只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眼神。他们蒙古人天性冲动好胜,生下来就是要征战四方,要的就是更多的土地、更多的征服、更多的厮杀,如果不能成为强者,那么就只能再度上演蒙古势弱时的一幕,被金人肆意欺凌侮辱,那才叫卑劣呢。他虽然没有反驳,汪红蓼却从眼神知道了他这位蒙古皇子并不能理解她的话,于是她使出了最后的杀手锏,告知她和他有了一个小生命。

震惊之后便是两难的挣扎,阔端最终还是决定退兵了,在即将取得胜利的时刻果断退去,也许是为了她,也许是为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许是为了她那番话。他看得出来,在他下令撤退的那一刻,她强忍断手的剧痛,目光变得温柔起来,也许她终于对他有了一点好感——毕竟,他冒了极大风险,若不是当时他母后乃马真主持蒙古朝政,怕是他早已因为延误军机而被追究了。也许正因为这一点好感,她后来果断拒绝大宋四川制置使余玠居中劝降的要求——除了不想与汪氏家族为敌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不想让他背负背叛族人的恶名。

阔端将当日汪红蓼的原话对安敏复述了一遍,又叹道:“我当时根本听不明白,直到最近,我才知道红蓼那番话的深意。小敏,你才是我一生中最宝贵的财富,我真想多花些时间陪你。可惜,一切都太迟了。”

张珏站在一旁,一直默不作声,听到这里却感觉有些异样——阔端对安敏情意殷殷,任瞎子也看得出来,真情流露之下,话语必是发自肺腑。他为什么说“一切都太迟了”呢?按照约定,他只是与安敏交换,到宋军营中做人质,还有再与女儿相聚的机会。莫非他另有打算?一念及此,张珏登时起了警惕之心,忙招手叫过一名兵士,命他折返回去,通知王立等后军速速赶来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