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蜀道登天(第13/18页)

余玠道:“至于你张珏,本使细细查你,虽则看似一系列事情均与你大有干系,但你处置并无不妥之处,除了隐瞒高睿身份这件事。不过王大帅既已判了你四十军棍,算是重刑,这件事也就这么算了。至于如意,你虽从始至终不知道她的计划,但亦有失察之责,本使判你罚俸三个月,你可心服?”张珏道:“心服。”

余玠见张珏神色颇为懊恼,便走近他身边,拍了拍他肩膀,道:“你有浩然正大之气、苍然奇石之骨,将来必成国之栋梁。一旦儿女情长,便会英雄气短。本使不让你去追如意,实则是为你着想,你日后自会明白。你也不必再杵在这里了,这就去军营领罚吧。还有,工匠唐平盗取军中火药,论罪该处极刑,就由你负责监斩。”张珏只得躬身道:“遵命。”

张珏一直送余玠出来将军府,大队侍从正等在外面,却是不见安敏身影。他本还想问她人在何处,可嘴唇翕合了几下,终究没敢问出来。

料想事情既已张扬开来,安敏如此重要的人质,当然是要送回重庆府看管,一定是由余如孙提前带她走了。

他与她只有短暂相处,并无刻骨铭心之情事,然想到她未来命运难卜,也许再没有见面的机会,心头还是不免有些怅惘。她能在他心底深处留下痕迹,或许是因为她明丽清爽的神韵和气质,或许是因为她的离奇身世,或许是难以言述的朦胧情感,无论如何,她的音容笑貌深深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短短几天,感觉就像是一辈子。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缘分吧。只是世事无常,缘分有深有浅,有缘未必有分。

四十军棍令张珏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即使当他能起身走路时,他也没有离开过军营。生活似乎重新恢复了原貌,又是日复一日的操练、巡防等。没有人在他面前再提起张如意、安敏,好像她们在时间的同一个断点被众人所遗忘。他有时候也会心情莫名萧索烦躁,想知道如意下落,想知道安敏是否过得还好,心境常在一朝一夕之中反复暗涌,于得失取舍中充满矛盾,难以平静。但他却只将这份牵挂埋在了心里,从不主动去打听。也许没有消息反倒就是好消息。况且他心中非常清楚,就算他知道了想知道的事情,也改变不了什么。这,大概就是她们的命运,亦是他的命运。

不久后,受命追捕张如意的前军都统制马千返回钓鱼城。他追上了高睿和梁庸一行,暗中尾随,但直至宋蒙边境,也没有发现张如意身影,料想在如此严密的搜捕下尚没有发现其行踪,她应该早已经进入蒙古军所控制的地界。对张珏而言,不免有忧有叹。

又不知从何时起,钓鱼城中开始有流言纷传,说四川制置使余玠正与蒙古人通好讲和,有私通蒙古之嫌。知情者推测这是余玠政敌有意放出的谣言,不知情者也只是一句“真的吗?瞎说的吧。”并未听进去,而且转身就把这码事忘记了。谁会相信力御强敌十年的蜀帅私通蒙古呢?

余玠可是一直被蒙古人视为头号劲敌。但确实有事实证明,余玠在与蒙古改善关系,有大批宋军俘虏及被蒙古掳为奴隶的百姓被释放了回来。

且宋蒙之间不断有信使往来,确切地说,是余玠和阔端之间在频繁通信。

倒是众人一直担心可能招致大祸的女道士吴知古一案毫无动静,朝廷诏令文书丝毫不提此事,她的尸首也只当作普通人草草埋葬在钓鱼山上。大概远在临安的理宗皇帝终于相信了她是吴曦之女的说法,对其有恨无爱,再也不想听到她的名字。后白秀才亦有信写给张珏,也是不提吴知古三字,只说要出发赶去襄阳,原来他因有功又以暗探身份被派去了荆湖战场。

两个月后,正在军营练兵的张珏被叫来钓鱼台。刚拐上山道,远远便见到一名女子立在台上——洁白光艳,欺霜赛雪,冷艳逼人,浑身上下仿佛笼罩着一层透明的轻纱,一尘不染,清韵丰姿。衿袂飘飘中,她仿佛一个不真实的幻像,随时会乘风而去。又好似一只孤独的白鹤,高踞峻岩之上,睥睨着喧闹熙攘的滚滚红尘。那仙气十足的白衣女子,正是安敏。张珏一时屏声静息,呆在了那里。

王立奔过来告道:“安敏就要走了,她指名离开前要见张将军一面。”

张珏木然问道:“她……她要走了吗?”王立道:“阔端已饮金为盟、折箭为誓,同意内附大宋,甚至愿意亲自到我方军营为人质,但条件是要交还安敏,两方约定在剑门交涉。余相公指令我护送安敏到剑门,再将阔端带回来。”

张珏这才醒过神来,微一思忖,便觉不对,问道:“阔端既愿意内附,他都是大宋的人了,如何还要坚持以自身换安敏回去?”王立道:“阔端说,安敏在我们手中,他总觉得心神不定,缚手缚脚,他自己来做人质,便再无牵绊,可以一心一意商谈内附事宜。”

阔端当然是想继续保住自己的独立王国,所以他跟当年汪世显一样,坚称是内附,而不是归降。这里面,尚有许多具体条款要谈。而蜀道艰险难行,往京师临安来回一趟,就需要一个月的时间,谈判交涉更是费时费力,仓促之间难以成事,至少得花费数月时间。大概阔端也深知此点,不希望安敏继续在宋方牢狱中受苦,宁可以己身自代。

王立又道:“一旦具体协议达成,余相公终究还是要放阔端回去河西,好以他的威名安抚他的旧部。余相公说,对阔端而言,这是险中求生的上上之策,一定有高人暗中替他谋划。不过他愿意以自身来替代安敏做人质,也算是极爱女儿,极有诚意了。毕竟对大宋而言,一百个安敏也比不上他的地位和身价。”

尚有最关键的一点——目下朝廷对蜀帅余玠暗中诱降阔端一事尚不知情,余玠为避免再度出现昔日汪世显内附被拒的情况,决计等到招降一事有重大进展时再行上报。对他而言,阔端肯以自己代替安敏为人质,其实是意外之喜。只要余玠先行将阔端抓在手中,无论朝廷最终是否同意内附,此事便算是重大胜利,毕竟即使是最差的状况,还有阔端的项上人头可以交差。

张珏早知阔端为表诚意,已经释放了许多宋俘,甚至连刘霖的未婚妻子陈氏也放了回来。原来她当年并没有被蒙古军杀死,而是沦为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