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 血衣镇

初生的婴儿与死去的老人并排在一处,真是一副极端诡异并且充满了哲学意义的场景。

1

走了一整天的山路,临近傍晚的时候,我与陈璞终于登上山脊,向下望去,看到了笼罩在一片紫色雾气中的血衣镇。小镇破旧不堪,房屋歪歪倒倒,人烟寂寥,再加上远处不时传来几声乌鸦悲恸的啼叫声,让我情不自禁想起某部哥特式恐怖小说中的场景。

小镇外的山坡上,有几座稀稀拉拉的坟茔,没有墓碑,只有一堆腐朽的陈土,插着歪歪斜斜的十字架。当山风掠过的时候,无数白色的细碎纸屑迎风飘舞,那是祭拜先人的纸钱。看着漫天飞舞的纸钱,陈璞忽然在我耳边幽幽地说:"唉,三天后,这里又会多上两座墓了。"

陈璞是我读大学时的好哥们,三十岁,与我同龄。三天前,他打电话给我,让我陪他一起回一趟家乡--血衣镇。因为,他的父亲与母亲在一周前,同时离开了人世。

陈璞的父亲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因为一场久未治愈的肺痨病,终于撒手人寰。在他断气的同一天,与他相濡以沫多年的妻子,在一幢古老而又阴森的老宅里,用一根结实的绳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尾随丈夫一起去了遥远的天堂。

当我和陈璞搭乘远郊班车前来血衣镇的时候,他就无数次在我耳边念叨:"唉,王东啊,我早就让他们到城里来享享清福,可他们就是舍不得家里的老宅,不愿意离开。哪怕生了病,也不肯到城里来看医生。没想到……"说着说着,他的眼眶里就盈出了一汪泪水。

作为陈璞最好的朋友,在这个时候,我也只能安慰他:"别伤心了,老年人都是念旧的,也是最重感情的……"

在默然之中,我们沿着逶迤的山路,走下了山脊,来到血衣镇的镇口。天已经暗了下来,紫色的薄雾中,我依稀辨出,在镇口外,有一条小河,一座木桥架在小河上。已经是初秋了,河水并不湍急,无声地流淌着。

为了岔开话题,我问陈璞:"为什么你的家乡要叫血衣镇?这真是个诡异的名字啊。"

陈璞答道:"传说在很多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很残酷的战争。嗜血的胜利一方将几千名战败俘虏带到了河边,残忍地砍掉他们的头颅,将无头的尸体扔进了河中。死者的鲜血,淌在河水之中,又渗进河边的沙滩上。所以,整条河的河水都被染成鲜红色,至今,河水依然是红的。镇里的人用河水浆洗衣裳,所有的衣物也被染成了红色的,就如血衣一般。所以,这个小镇一直叫血衣镇。"

真是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说。

我走上木桥,倚着木质的栏杆向下望了一眼,河水缓慢流淌着,河道散发出腐烂的血腥气味,令人作呕。

昏暗的夕阳下,河水的颜色很深,像一团死人毛发酿成的酱油。果然,河水是红的。难怪连这里的雾,都是紫色的。

蜿蜒河道的上游,我们看不见的地方,传来了"砰砰砰砰"的声音,节奏很慢,是谁在用木棍敲击着河边的卵石。陈璞说:"那是镇里的妇人,正在用河水浆洗着衣裳呢。"

2

刚走进小镇,我就看到几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小孩,正在铺着青石板的道路上,玩着纸牌的游戏。他们听到脚步声后,缓慢停下了手中的游戏,抬起头来望向我和陈璞,眼中流露出奇怪的神情,那是一种很呆滞的眼神,他们的瞳孔前,仿佛笼罩了一层雾,看似没有一点感情,却又都死死盯着我们。

正当我觉得有点纳闷的时候,其中一个孩子忽然跳了起来,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重重向我们砸来。猝不及防之下,石头砸在了陈璞的手臂上,让他发出了一声呻吟。我正要发怒,陈璞却拉着我的肩膀,说:"算了,别和小孩一般见识。"

这时,突然从街边一座房屋里冲出一个中年女人,披头散发,面色惨白,同样穿着血红的衣裳,她尖叫了一声,一把抱起了刚才袭击我们的那个小孩,转身跑回了屋里。在街边玩耍的其他孩子,也一哄而散,街道顿时变得清冷起来,一个人也看不到,就如同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般。

我只好无奈地跟着陈璞,沿着一条笔直的青石板马路,穿过了血衣镇,来到一幢老宅前。

这座老宅,与乡村里的寻常宅子相差无几。一堵不算太高的土墙围绕在宅子外面,黄铜大门紧锁着,两只红色灯笼挂在门庭两侧。门庭上挂着一张门匾,上面写着四个朱漆掉尽的斑驳大字:书香门第。

陈璞走到门前,大声叫着:"陈卓,开门!陈卓,开门!"

我好奇地问:"陈璞,陈卓是谁啊?"

陈璞漫不经心地答道:"他是我的弟弟,我的孪生弟弟。"

这可真让我感到诧异,以前从来没听说过陈璞有一个孪生弟弟。我正想多问一句的时候,在我们身后,也就是老宅对面的一幢宅子的门,突然开了。一个穿着红衣,形容枯槁的老头从屋里走了出来,一看到陈璞,就大声地叫道:"是陈璞呀!你终于回来了。"

陈璞连忙向我介绍:"这一位,是朱大伯,我家多年的邻居。我爸生病的时候,全靠他照顾陈卓。"

听了他的话,我不由得有些好奇。既然陈卓是陈璞的孪生弟弟,现在也应该有三十岁了,为什么还要别人照顾呢?难道他得了什么病?

正当我疑惑的时候,朱大伯开口说道:"陈璞啊,你也有十多年没回过家了吧?刚才要不是我想起才给陈卓喂了刘医生开的药,还以为你是陈卓呢。你们两兄弟长得实在是太像了。"他顿了顿,又说,"陈卓吃过药后,睡着了,你怎么叫他,都叫不醒的。你家里的钥匙,我这里也有一把。我去找找,马上给你开门。"

看来,陈璞的弟弟是生病了。陈璞也跟着朱大伯走进了屋里,而我则无所事事地四处梭巡着。天已经黑了,朱大伯家门外的灯笼亮了起来。在昏黄的灯光下,我忽然看到陈璞家围墙的拐角处,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穿着红色衣裳的女人,头发很长,脸色惨白,暗夜之中,犹如鬼魅一般。她看到我,什么话都没有说,却缓缓抬起了手,指向陈璞家的围墙。我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看到了一张贴在围墙上的纸片。纸片是用糨糊贴在墙上的,此刻,纸片下沿的糨糊已经干枯了,随着与夜晚同时到来的寒风,纸片迎风摇曳,似垂死挣扎的白色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