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人的双胞胎
近来,我偶然发现了曾是船员的亡父所遗留的日记,里面记载了一个关乎我身世的谜题,内容却有些莫名其妙。日记如是写道:“二月十九日,诅咒之日。今天,被赐予了三个人的双胞胎。”
一
报上那则猛一看非常奇怪的寻人启事,背后似乎藏有玄机,其刊登者正是本人。
寻人启事:邻着河蟹栖息的溪流,庭院里绽放着紫色的蜀葵,隔着那窗棂前来拜访的小孩,穿着黄八丈①的和服,系着绘有鹿斑的宽宽腰带,河童②般的头上绑着三个红色的“蝴蝶结”。距今十八年前分离。双胞胎的同胞手足。
只需读读这则启事就会明白,我正在寻找分离的手足。从现在往前倒退十八年,追溯到我五六岁的时候——哎呀,若被你们知道了我的真实年龄,真是很不好意思呢,所以请不要利用加减法来计算我的年龄。
我要找寻的那个人,既没有五六岁之前对他的记忆,又没有之后对他的记忆。我就像是一个盲人,漫长的生命之中,只有一瞬间曾睁开眼睛,看到的情景宛然烙印脑中,那就是我对手足的记忆。如今想来,以前我曾和手足相处,只因当时年幼,尚难记事,而后又因某种缘故使我们分离两地,所以就断了记忆。总之,那毗邻河川的宿舍的情景,仿佛彩色照片一般,深深留在了我的记忆里面。
为什么我要寻找手足呢?此间情由,值得一番详叙,且容我慢慢写出。
笼统说来,我当时只有五六岁,穿着黄八丈的和服,系着绘有鹿斑的宽宽腰带,河童头上绑着三个红色缎带,那就是当时我的打扮。我所找寻着的手足,就是那时每天都乖乖躺在宛如禁闭室的住处里的幼童。倘若她还活着的话,该和我一样长大成人了吧。
“为何要将幼童放进黑暗的禁闭室呢?”
时至今日,我依然对此深感讶异。为何要把如此年幼的手足关在黑暗的禁闭室内?若把发疯发狂的成年人关到禁闭室里,自是功德一件,但她只是五六岁的小小孩童,就算发疯发狂,亦只能弄坏纸门的木条罢了。因这般缘故而特意准备一个坚固的禁闭室,真是难以索解的谜团。
不对,仔细想想,那个幼童似乎并未发狂。印象中,我曾有四五次或更多次去那个禁闭室里面玩耍,却没见她有任何粗暴之举——别说粗暴之举,那幼童始终静静躺在床上,我都没见过她起床。我想,她大概是身患宿疾。
这世上真会有如此残酷的父母,竟忍心把疾病缠身的幼童囚禁起来?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提到双亲,我又想起来一件事情。当我去那幼童处游玩时,母亲一定在禁闭室中照顾着她。母亲似乎很温柔地哄着她,让躺着的小孩心情愉快。
寻人启事里并曾稍稍提到,我那时的头发宛如河童头,绑成两三个发髻,又欣然系上了红色的缎带。
何以我会有如此深刻的印象呢?理由是,我那在禁闭室中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欢我发髻上绑着的红色缎带。某次,我大摇大摆走进禁闭室里面时,幼童正因某件事情无理取闹,使身旁照顾她的母亲相当困扰。当她的泪眼看到我的发髻之时,心情突然变愉快了。
自那之后,母亲常常会给我一些带有奖赏意味的糕点。我一直觉得母亲会带我去那间禁闭室,所以决定随时都要给发髻绑上三条缎带。而这又让我想起了另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我那时曾得意扬扬地跑到暗黑禁闭室的小小窗前。
“很棒的发髻吧?……”
我把脸和头发伸到小窗里面,正躺着的手足忽露出满口黑牙,笑得非常开心。就这样过了片刻,母亲突然吩咐我去一趟庭院,摘回一枝蜀葵的花。这样的吩咐真是很扫兴呢。只见手足的脸上似乎露出不满之色,撅起嘴瞪着母亲,而母亲则温柔地安慰着她,并喝斥我快去庭院办事。
我只好遵照母亲的吩咐来到庭院,摘下一朵仿佛梅雨天空下绽放着的蜀葵,再度冲回禁闭室。
“很棒的发髻。对吧?……”
我把蜀葵扔进小窗里面,开始重复同样的话。“住口!”母亲依旧斥道。而幼童则再度看着我的发髻,咯咯笑个不停。那时,我曾有过一个奇妙的发现。咧口大笑的幼童的牙齿,有时是满口黑牙,使人觉得缺了门牙,有时却又是前面并排两颗门牙。对年幼的我而言,不啻是件怪事。
我亦曾玩起“切舌雀”的游戏,以搏躺着的手足开心一笑。但母亲总会中途打断,命令我去庭院里摘蜀葵花或酢浆草,或用大竹新芽冒出的宽叶子做竹船。然而,对小孩而言,不管去庭院拿的是蜀葵还是酢浆草,甚至是竹船都没有太大差别。因为不管是我的手足还是吩咐我去做那件事的母亲,几乎看都不看我特意带回来的东西。只有当我重复“很棒的发髻吧……”的时候,她才会非常高兴。
故而,我对母亲屡次派我去庭院的做法略有不满。既然她们并不喜欢这些花草,那我费力前去攀折,岂非很是愚蠢?某次,我事先摘了一堆花草塞进怀里,当母亲吩咐我去庭院取花草时,我立刻从怀里取出花草丢进小窗里面。那一瞬间,但见母亲的脸色陡变,以可怕的神情说道:“不许投机取巧,快去庭院重摘!”结果,我只好去庭院里重复进行徒劳之事。
对我亲手摘来的花草,无论是损伤抑或弄脏,母亲都不曾责骂过我。反正,她就是要我先去庭院一趟,再回去房间门口重复同样的行为,以此安慰那个不幸的手足。我始终无法理解为何要重复做那种令人心烦的事。
我的手足似乎非常喜欢系上红缎带的发髻。有一次,我照常系好了红色缎带,靠近禁闭室的时候,里面躺着的幼童似乎正等着我,一反常态地轻轻摇头,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喜悦神色。我正讶异是否有事发生时,旁边的母亲对我说道:“你看!阿珠(我真正的名字是珠枝)!你看这个发髻……”
我这才仔细凝视幼童的头发,只见她的头发上绑着和我一样红色的缎带,数目正是三个。
“发髻……”她用滞涩的舌头说道,而后便发出了怪怪之音。她因绑了发髻而沾沾自喜,所以肯定是“他”非“她”。
因梳成了和我相同的发髻,她似乎非常高兴。母亲坐在她背后,手放在她头部后方,覆盖着一条既非枕头又非坐垫的黑布,一直凝视着我们。正当我们相互比较着各自的发髻之时,不知何故,那黑布竟自动卷了起来。我一眼看见黑布下面尚有新的红色缎带,不禁脸色大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