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我猜的。”狄更斯答。几分钟后下水道分成三条支线,幸好这里的坑道不宽,狄更斯用手杖保持平衡,一跃而过。他在中央坑道的角落刻了三条线,再挪出空间让我跳过去。
“为什么选这条?”我问,此时我们已经前进二三十米。
“这条好像比较宽。”狄更斯答。我们又来到另一个坑道分叉处,他选了右边那条,也在砖壁上刻下三条线。
进入这条较小坑道大约一百米后,他停下来。我看见对面的墙壁上——那边没有步道——有个竖在铁锹上的金属制烛光反射片。铁锹握柄陷在污泥里,反射片底下有个圆形的木框铁丝滤网贴墙而立。反射片里还留有大约半厘米高的蜡烛。
“那是什么东西?”我悄声问,“做什么用的?”
“某个下水道拾荒者的物品。”狄更斯用闲聊的口气回答,“你还没读梅休那本书吗?”
我还没读。我望着那个明显用来过滤物品的肮脏圆盘,问道:“他们究竟想在这些烂泥里筛出什么东西?”
“一些我们或早或晚都会掉进污水道的东西,”狄更斯说,“比如戒指、钱币。对于那些一无所有的人,即使一根骨头都有它的价值。”他用手杖戳戳那个铁锹和圆形筛网。“理察·比尔德在梅休的《伦敦劳工与伦敦贫民》里画过这样的装置。”他说,“亲爱的威尔基,你真该读读那本书。”
“等我们离开这里我就读。”我低声说。但我并不打算履行这个承诺。
我们继续往前走。有时拱形天花板压得太低,我们几乎是蹲伏着快步前行。我一度担心黑彻利的牛眼提灯燃料耗尽,顿时心慌意乱,然后我又想起左边口袋里还有肥肥一截墓室蜡烛。
“这会不会是巴泽尔杰特新建的下水道系统?”一段时间后我问狄更斯。我们这一路走来唯一的好消息是:那难闻的恶臭已经麻痹了我的嗅觉。但我又想到事后我必须烧掉这身衣裳,这实在很不幸,因为我特别中意身上的外套和背心。
早先我应该提到过,工程局总工程师约瑟夫·巴泽尔杰特建议建造一套复杂的全新下水道系统,并沿着河岸泥滩筑起堤坝,避免污水排入泰晤士河。1858年的伦敦大恶臭催生了这项公共工程,因为当时下议院的议员们被恶臭逼得逃出城去,连议案审查都被迫中断,政府这才决心治理污水问题。克罗斯内斯的排污管道主线前一年才启用,可是长达数十公里的污水道主线与支线工程还在全城与地底下如火如荼进行。河岸堤坝预计五年后完成。
“新的?”狄更斯说,“我不这么认为。威尔基,伦敦的下水道工程从古代至今已经进行过几百次了。有些甚至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很多坑道连工程局都不记得了。”
“下水道拾荒者却记得。”我说。
“没错。”
我们突然来到一处更高、更宽、更干燥的空间。狄更斯停住脚步,拿着提灯照向四周。这里的墙壁都是岩石,砖砌的拱顶天花板有许多柱子支撑。这个圆形区域比较干燥的边缘地带铺着五花八门的睡垫,有些是粗绳编制,也有昂贵的羊毛。厚重的灯具用铁链吊起,天花板被烟熏得乌黑。这个空间正中央有个岛状区域,其中最高点架着一口方形铸铁炉。我还看见某种像烟囱的东西,但它并没有从上面的岩石天花板穿出去,而是向下延伸到从这个地方辐射往外的四条下水道之一。架在箱子上的粗糙木板权充餐桌。我看到那些箱子里摆着碗盘和肮脏餐具,旁边还有些小箱子,里面想必存放了食物。
“太神奇了。”狄更斯惊呼一声。他转头望着我,眼神发亮,喜形于色。“威尔基,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
“野孩子!”我叫道,“狄更斯,没想到连你也看了最新的几章!”
“那是当然。”这位当代最知名的作家笑道,“威尔基,我认识的文坛人士个个都在读!可是谁都不敢承认,因为怕被人批评或取笑。”
他指的是《伦敦野男孩,又称黑夜之子——当代故事》,那是一系列惊悚小说,目前以大样模式流传,很快就会正式出版供大众购买,前提是书本没有被主管当局以情节变态为由查禁。
说实在话,我倒觉得那些故事还谈不上变态,作者只是以浮夸辞藻描述一群男孩有如悲惨动物般生活在伦敦地底的下水道里。只不过,我却也记得有一幅特别耸动、让人起鸡皮疙瘩的插图,描写几个男孩子探索下水道时找到一具几近全裸的女尸。另一幕(幸好没有插图)则是有个新加入野孩子族群的男孩看见一具被成群老鼠啮咬的男尸。嗯,看来内容确实有点儿变态。
谁能想到,这些以冷漠语调铺陈的幻想故事描绘的竟是真实情景。
狄更斯笑了,那笑声的回音传入周遭的漆黑坑道。他说:“威尔基,这个地方跟我最喜欢的伦敦俱乐部没什么两样。”
“除了拉萨里王提醒过我们,这里的用餐客有些会吃人肉。”我说。
仿佛在回应我们的俏皮话,某个坑道口传来老鼠的尖叫与奔跑声。听不出声音来自哪条坑道,也许来自所有坑道。
“我们可以回去了吗?”我问,口气或许有点儿哀怨,“反正我们已经找到地底城秘密的核心。”
狄更斯用锐利的眼神看我:“哦,我一点儿都不认为这里是地底城秘密的核心,甚至连边边角角都算不上。来吧,这条坑道看起来最宽。”
经过十五分钟,转了五个弯,在墙上刻下五次刀痕之后,我们来到一个地方,野男孩的住处跟这里一比,几乎变成小小墓槽。
相较于我们走过的那些低矮鄙陋的下水道,这条坑道简直是康庄大道:将近八米宽,五米高,中央有一条快速流动的河——尽管只是勉强称得上水的浓稠液体——而不是我们经过的那些冒着气泡的恶臭烂泥。此时我们眼前的墙壁、红砖道与高耸拱顶都是以崭新砖块砌成的。
“这一定是巴泽尔杰特的新建工程。”狄更斯说。他的声音带点赞叹,牛眼提灯渐弱的光线在宽敞的大道与天花板之间来回跃动,“只是可能还没正式启用。”
我只能摇摇头,觉得疲困又诧异:“狄更斯,现在该往哪里走?”
“前面应该没路了,”他轻声说道,“除非我们游泳。”
我眨巴着眼睛,却马上明白他的意思。这里的红砖步道颇为宽敞,至少一点五米,跟全新的人行道一样光洁干净,但从我们的坑道口往左右两边各只延伸大约五米。
“所以我们要往回走了吗?”我问。想到又要钻进那些窄小管道,我就头皮发麻。
狄更斯把灯照向我们左边大约两米处的一根柱子。那是根木柱,上面挂了个小小船钟。“应该不必。”他答。我还来不及反对,他已经摇了船钟四次。急躁的钟声在湍急河水上方的红砖大道上回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