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5/5页)
狄更斯在我们站着的这个古怪砖造码头末端找到一根闲置长竿,他把竿子插进水里。“至少两米深,”他说,“也许更深。威尔基,你知不知道法国人正在规划下水道观光行程?他们的下水道会用聚光灯照明,女性乘船,男性徒步走一段路。他们的平底船会以一种类似脚踏车的装置推进,船上有探照灯,岸上也有下水道工人手提探照灯,照亮沿途任何值得观赏的景物。”
“不,”我冷冷地说,“我没听说过。”
“据说巴黎的上流社会有人在安排猎鼠旅程。”
我受够了。我转身朝我们出来的那条坑道走去。“来吧,狄更斯。天快亮了,如果黑彻利探员跑到雷曼街警局报案说我们失踪了,伦敦半数的警探都会跑下来搜寻当代最有名的作家。拉萨里王和他那些朋友恐怕不会太开心。”
狄更斯还没来得及回答,周边就传来呼呼风声,好几团包围着惨白老鼠面孔的布块从坑道里喷发出来。
我急忙掏出手枪。一时之间我深信我们遭到饥渴的巨鼠突袭。
狄更斯挺身挡在我和那些来势汹汹、佯作攻击的形体之间。“威尔基,他们是小男生!”他叫嚷着,“都是小男生!”
“吃人肉的小男生!”我大声回答,同时举起手枪。
其中一张在提灯照耀下露出小眼睛、长鼻子和一口尖牙的苍白面容,仿佛在印证我的话,猛地扑向狄更斯,冷不防张口一咬,仿佛企图咬掉狄更斯的鼻子。
狄更斯用手杖挥开那孩子的脸,又伸手去抓,却只抓到一块破布。那赤裸的男孩跟他两三个同伴一起消失,快步奔进他们——以及他们之前的我们——冒出来的那条阴暗坑道。
“我的老天!”我倒抽一口气,沉重的手枪仍然高高举起。我听见背后水面上传来声响,慢慢转过身去,手枪依然举着。“我的老天!”我又惊呼一声。
一艘造型有别于我所见过的任何船只的狭长小舟缓缓划到我们的红砖码头。船头有个高个子抓着一根长竿,船尾有另一个人握着船桨。除了高高昂起的船头和船尾、船夫与船身前后悬挂的灯具,这艘船跟意大利的平底船相似度并不高。
那两个男性看起来还没成年,脸色异常苍白。还没长成大人,看上去却也都不是小孩子。他们身材细瘦,都穿着紧身衣和短袖束腰外衣,几乎像是制服。他们的双手以及不合身的衣饰底下露出的胸膛与上腹跟他们的脸庞一样惨白。最古怪的是,在这宽敞下水道的昏暗光线下,两个大男孩脸上的半截面具上都戴着方形雾面眼镜,仿佛刚离开午夜的化装舞会,一头闯进刺眼的阳光下。
“威尔基,看样子我们的交通工具到了。”狄更斯轻声说。
狄更斯已经准备登船。我走到他身边,边走边回头张望漆黑的坑道口,只觉得那些野男孩随时都可能再度冲出来。狄更斯拿出两枚金币交给船头那个沉默身影,再付给船尾那个拿桨的人等额的钱。那两个人摇摇头,各自退还给狄更斯一枚金币。他们指指我,再次摇头。
显然我没有受邀。
“我朋友必须跟我一起去,”狄更斯对那两个默不作声的人说,“我不会丢下他。”他掏出更多金币。船头和船尾那两个阴暗身影同步摇头。
“你们是祖德先生派来的吗?”狄更斯问。之后他用法语再问一次。那两个人没有任何回应。最后船尾那个再次指向狄更斯,示意他上船;船头那个则指向我,再指着我站立的红砖步道,要我留在原地。我觉得他们把我当小狗一样指挥。
“真是见鬼了,”我大声说,“狄更斯,跟我回去,马上!”
狄更斯看看我,看看我背后的坑道——此时重新传出奔走声——再看看那艘船,又伸长脖子看看那条地底河流的上下游。“威尔基……”他终于开口,“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也知道了这么多东西……我实在……没办法……空手而回。”
我只能干瞪眼。“改天再来,”我说,“现在我们该走了。”
他摇摇头,把提灯递给我:“你有手枪……黑彻利说有几发子弹?”
“九发。”我答。我内心涌起一股无法置信的荒谬感,就像乘船走在惊涛骇浪中的人胃里涌起的酸液。他竟然打算丢下我。
“九发子弹加外提灯。回去的路上沿途都划了三道刻痕。”狄更斯说。我听出他话语夹带着传说中的大舌头。我在想,也许他只有在背叛朋友的时候才会出现这个问题。
“万一那些吃人肉的男孩不止九个呢?”我轻声问道。我没想到自己的声音竟是如此理性,只是,那声音在这个砖造结构的开阔空间里稍有扭曲。“或成群结队的老鼠等你离开以后出来觅食?”
“那个男孩不吃人肉,”狄更斯说,“只是一个穿着过于宽松的破衣裳的迷途男孩。可是万一真是那样……威尔基,你就开枪打其中一个,其他人就会四散逃逸。”
当时我笑了,看来我别无选择。
狄更斯踏上那艘小船,又请桨手再等一下,借船尾的灯光看看他的表。“我们还有九十分钟,之后就得赶在天亮前回到黑彻利那里。”他说,“威尔基,在这个干净码头等我。把蜡烛点亮,这样光线会更充足。在这里等我,我会要求祖德先生在一小时内结束谈话。我们一起回到阳光下。”
我开口想说点什么,或笑一笑,却发不出半点儿声音。我发现自己还握着那把巨大笨重的白痴手枪……而且朝向狄更斯和那两个船夫。我不需要用到葡萄弹枪管,就能让他们三个人的尸体落入汹涌的伦敦污水中。我只要扣三次扳机,之后我还有六发子弹可以对付那些野男孩。
狄更斯像是读懂我的心思,对我说:“威尔基,如果可以的话,我很想带你一起去。可是看样子祖德先生想单独跟我见面。如果我回来的时候——我保证不超过九十分钟——你还在这里,我们就一起出去。”
我放下手枪。“如果我在你回来之前离开,假设你回得来,”我沙哑地说,“你没有提灯,一定很难找到路回到地面上。”
狄更斯沉默以对。
我点燃蜡烛,在蜡烛与提灯之间坐下,面对坑道出口,背对狄更斯。我把拉了保险的手枪放在腿上。平底船驶离我的小小码头时,我没有回头。船桨和船头的长竿几乎没有发出声音,船只的声响很快就被奔流的地下河给淹没。直到今天,我仍然不知道狄更斯被载往上游还是下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