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第2/5页)

“皮克斯尼克,”他如此称呼这个角色,然后停下来,几乎失笑,再试一次,“佩克威克斯……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很抱歉,我要说的当然是……皮克尼克!我是说,帕克瑞兹……佩克斯尼夫……皮克斯帝克!”又尴尬地尝试几次后,他停下来,低头望着坐在前排保留座上的朋友(这天晚上我坐在最后面的楼座),脸上的表情似乎觉得很有趣,但我认为那神情也透露出少许急迫,仿佛在向朋友们求救。

即使坐在哈哈大笑的忠实观众群最后方,我仍几乎嗅得到他那突如其来的惊慌。

那几个星期里,狄更斯持续润饰南希谋杀案的脚本,却一直还没派上用场。正如他在维埃里对我吐露的真心话:“亲爱的威尔基,我根本害怕朗读那一段。我毫不怀疑那段朗读可以把观众吓呆,只要读八分之一就足够了!可是它带给观众的感受会不会太恐怖、太毛骨悚然,所以最好留到以后再表演,这点我到现在还没办法做决定。”

“亲爱的查尔斯,等你在朗读会中读过几次,就一定会找到答案。”那天晚上我告诉他,“时机一旦成熟,你一定会知道。你向来都会知道。”

对于我的赞美,狄更斯只是点点头,然后魂不守舍地啜了口葡萄酒。

之后我从多尔毕那里得知,11月14日,我(跟其他大约一百一十五名“特别来宾”)将应邀出席圣詹姆斯厅的不公开朗读会,那天刚好竞选活动暂歇。

狄更斯终于决定屠杀南希。

朗读会那天中午刚过,我去了罗切斯特。德多石先生在大教堂前门等我,我循往例致赠礼物。我为这个一身粉尘的老男人买来的白兰地比我平时买给自己或贵宾的都高价。

德多石咕哝一声收下,迅速塞进他身上层层叠叠的厚帆布与法兰绒外套和斜纹布与法兰绒背心里。他用那些法兰绒、斜纹布和帆布把自己裹成肥嘟嘟一大团,我甚至看不出来那瓶酒究竟塞在什么地方。

“德多石请老板这边走。”说着,他带我绕到大教堂和塔楼后侧,来到地窖入口。他带来一盏拉下屏罩的牛眼提灯,此时他暂时把灯放下,在自己全身上下到处拍打找钥匙,从无数口袋里掏出许多钥匙和钥匙圈,最后终于找到对的那把。

“威尔基·柯林斯先生,小心头。”说完,他拿起提灯,我们一起走进漆黑迷宫里。这个11月天乌云密布,地窖天花板交叉拱顶里那些没有玻璃的梯形方格几乎没有任何光线筛洒下来。当初建造大教堂那些作古已久的先人规划的天窗如今被树根和灌木盘踞,有些地方甚至长了草皮。我多半靠声音跟随德多石的脚步,与此同时一只手摸着墙滑过光滑墙板找路。湿气在加重。

叮嗒嗒嗒嗒叮叮嗒。德多石好像找到了他满意的回音。他掀开提灯屏罩,让我看看走道转角往下变成阶梯处的石块接缝。“威尔基·柯林斯先生看见了吗?”他问。地窖里充满他呼出的朗姆酒气。

“这里拆掉过,又砌了新石头,还抹了灰泥。”我说。我必须努力忍住,牙齿才没咯咯打战。理论上洞穴里会比外面的11月冷风里来得温暖,均温维持在十摄氏度左右,可惜这个地窖洞穴不包括在内。

“是啊,德多石本人不到两年前做的,”他对我呼气,“经过个一天三天,没有人会发现新的灰泥比较新。牧师不会、唱诗班指挥不会,连别的石匠也看不出来。只要是德多石亲自动手。”

我点点头:“这面墙后面就是地窖?”

“不,不。”德多石笑道,“我们跟那些老东西之间还有两道墙。这面墙后面只是它跟那面更旧的墙之间的第一道缝隙。最多四十五厘米宽。”

“这就够?”我问。我没办法完整说出句子的下半截:“塞一具尸体?”

德多石湿润的红眼睛在提灯光线中对我闪烁,他好像乐歪了,又好像完全读懂我的心思。“不,不是塞尸体。不是。”他音量有点儿太高,“只是放些骨头、脊椎、跗骨、怀表、表链或一两颗金牙,再放个清爽干净的微笑骷髅头……空间太够了,先生,空间太够了。更里面那些老东西不会吝啬拨些空间给那些新住户。不会的,先生。威尔基·柯林斯先生。”

我只觉胃液翻搅。如果我不马上离开现场,肯定会吐在德多石那双不分左右脚的脏靴子上。但我还是多停留了一点儿时间,问他:“你跟狄更斯先生就是选这个地方存放他打算带来的骨头吗?”

“哦,不,先生。不,先生。我们的查尔斯·狄更斯先生,那个有名的作家,他选了一个更暗、更深的地方放他要带来给德多石的骨头。就在那边楼梯底下,先生。威尔基绅士想看看吗?”

我摇摇头,不等那盏小提灯跟上来,我便自己一鼓作气往上跑,冲出了地窖。

那天晚上,我跟大约一百名狄更斯的好友一起坐在圣詹姆斯厅,我寻思着狄更斯站在那座舞台上表演多少次了——不管是戏剧演出,或在作家群中引领风潮为观众朗读。一百次吗?至少吧。他是——或曾经是——那种“新形态作家”,但好像始终没人能跟他平分秋色或取而代之。

这次公开屠杀南希又是文字工作者另一项史无前例的创举。

福斯特告诉我,是他说服狄更斯去征询查培尔公司的意见,看他们如何看待将南希谋杀案纳入朗读节目表这个(在他看来的)灾难性做法。于是查培尔公司提议举办这个不公开朗读会,测试观众对这段残暴又恐怖的朗读表演的反应。

就在表演前我无意中听见伦敦某位非常知名的医生(不是我们的朋友毕尔德)对狄更斯说:“亲爱的狄更斯,你要知道,你谋杀南希的过程中只要有一个女人惊叫出声,全场就会扩大感染陷入歇斯底里。”

狄更斯只是谦虚地低头微笑,所有认识他的人都会觉得那抹笑意里邪恶多于淘气。

我坐进第二排波希旁边属于我的座位后,发现舞台布置有别于狄更斯平时的朗读会。除了他常用的那些让他在漆黑舞台上格外突出的个人化煤气灯光束和紫红色隔屏,狄更斯在左右两侧加装了同样的暗色隔屏,隔屏后方更有同色系布帘,目的在于缩小宽敞的舞台,将焦点集中在他周遭那一小块出奇明亮的区域。

坦白说我以为狄更斯一开头会先来一段比较平和的朗读,或许是他的《匹克威克外传》里历久不衰、始终受欢迎的审判场景(“传山姆·维勒!”),再进入南希谋杀案的“狂飙跃进[1]”,让我们明白一整晚的正常朗读表演足以稀释惊悚的尾声。

但他没有这么做,他直接推出了南希。

亲爱的读者,我知道我描述过初夏时狄更斯为这幕情节撰写的脚本草稿上的注记,但我无法形容那些注记——或者说我那些已经尽力字斟句酌的粗劣叙述——多么不足以表达接下来那四十五分钟于万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