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爆炸案(第2/3页)

顾世不敢相信地触碰他的手,冰冷,没有温度。这时张弛注意到旁边的显示器已经关闭,氧气机的管子低垂在床边,点滴瓶的针头回旋在瓶口。

原来师傅已经走了!

顾世一下子瘫坐在床上,呆呆地盯着这张从没有如此陌生的脸,她终于无助地放声大哭起来。张弛只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软,他一下子跪在了床边。

整个走廊里,顾世的世界里,只有她自己的哭声和张弛压抑在喉咙口的呜咽声。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倘若是父亲而不是小吴躺在手术室里,那该有多好。

在顾世哭泣断续停歇的空隙里,张弛没有停止对师傅喃喃自语。只有张弛知道,自己泪流满面地和已然远去的顾志昌说了些什么。他给了顾志昌三个迟到的承诺。

他郑重其事地拜顾志昌为师,直到把膝盖磕得生疼;他提出要照顾好顾世,就好像面对一个未来丈人那样诚恳、真诚;最后,他暗下决心,一定要为师傅揪出真凶,这个案子的恶劣程度不只是袭警,不只在于让他心爱的人痛不欲生,更在于让一个快要退休的老刑警永远失去了享受安逸的机会,这本是师傅为别人奋斗一辈子的价值,而今,却成了无声的耻辱和嘲笑。

这些承诺说出口,随着泪水流逝的精气神又一点点回到身体里。不说出这些,不详尽地表达这些平日没机会说的内容,张弛感觉几乎要失去说话的意义,身上的警服也对他不再有任何的含义。

顾世如同一摊肆意流淌的胶体,黏糊地瘫软在父亲床前。她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两只有力的臂膀扶着她离开了快要被她焐热的尸体——父亲面目全非的尸体。

顾世本能地瘫软在他的怀里,抓住他的一只手臂,如同落海的人抓住最近的一块浮木……

法医检验说:爆炸发生那一刻,小吴距离爆炸地点相对较远,所以并没有致命伤。当天下午,小吴却因为失血过多,在重症病房里停止了呼吸。张弛隔着玻璃看到的那张脸,前几日还在茶水间里和他谈笑风生。

此刻,他木然地坐在询问室角落里,看似冷眼旁观,手里却飞快地记录着。

张弛本应该参加顾志昌的治丧小组,但是,他坚决要求参与办案,本已经安排了人手的刘队脸色有点铁青,还是默许了。张弛在他眼里一向线条俊朗,甚至有点清秀,这时候,他才看清张弛眼睛里一晃而过的狠劲,犹如烟雾蔓延,一见天日,又猛然消散。他终于清楚顾志昌为何看中这个徒弟了,张弛本不像他想的那样是个“斯文画家,没点刑警的劲道”。

袭警恶性案件打破了A市大概近三十年的纪录。突如其来,起初上下都有点措手不及,接警员反复确认了好几次,才相信不是老百姓在恶作剧打骚扰电话。

应急预案随即启动,侦查工作因而并不显得慌乱。分局局长亲自带队成立了专案组,刑侦总队在市局指派下,第一时间调拨得力干将参与勘查。

相形之下,倒是刘队,这个事发单位的刑警队队长,有点孤军奋战的意味,手下本就人手不多,丧失两名得力干将,其余半数协调着顾志昌的后事,张弛的加入倒有些雪中送炭的意味。

追根溯源,顾志昌他们当天出警不是常规巡控,而是去处理指挥中心下发的一个实时警情。报警人称出租车司机在北阳路上被劫,除当天营业款被劫外,还大量出血,生命危急。

北阳路,顾志昌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并没有对应的路貌浮现,这种情况极少出现,他基本是这片辖区的活地图,说明这条路足够生僻。后来一路寻去,果然是大路整修时,一条临时开辟、临时挂上路牌的小路,好在“报警群众详细描述了从派出所到这里的路径”,否则还真是找不到。

这条路生僻到即使一声巨响,警车四分五裂之后,还有人时间充裕地上去寻找活口,小吴身上的伤虽不是一刀毙命,却是刀刀见血,血肉模糊。小吴母亲赶来时撕心裂肺地哭,都让大家觉得,小吴惨不忍睹的伤口,就像犯罪分子一张张狰狞的笑脸,公然向他们示威。

问题就在于,这个“群众”从头至尾都没露过面,选择了在缺失探头的地点用公共电话报警,电话听筒上没有残留任何指纹。是什么“群众”如此细心又足够贴心,让顾志昌和小吴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在一个寻常值班日里走上不归路?

到底会是谁,目标又是谁?张弛在心里问了无数遍的问题,同样也困扰着专案组的其他人。

现场前后派去了三批专家,除了发现犯罪分子故意设置的简陋路障——几块路上不常见的巨石,关键线索却一无所获。听到这个消息,张弛都快忍不住直接冲去爆炸中心了。

当天下午,等到一众刑警再次来到现场时,他终于看到了这个隐蔽又已然满目疮痍的地方。爆炸点位于警车左后轮和后离合器之间,炸药威力很大,警车直接被抛出原地点近八米,这也正好是顾志昌离开警车的一半距离,以至于一块碎片插入他的大腿,直接切断了他的动脉。

张弛不知道这一天是怎么浑浑噩噩过来的,欲哭无泪。

下班前经过顾志昌的办公室,他还习惯性地想走进去,想和师傅闲聊几句,这曾几何时都成了每天的常规动作,没有约定,只有默契,两个人好像总是有说不完的话题。有几次刘队进来和顾志昌商量事情,看到两人怡然放松的状态,再想到自家儿子正在青春叛逆期,和他们两口子很是疏远,他就无比艳羡地说:“这徒弟算是称了你的心,比亲儿子还亲热。”

张弛所能回想起来的最后一次对话,是临行时在食堂的人声鼎沸中。这天中午,每年新一批学警毕业报到。他们三五成群地走进餐厅,带着新人特有的憧憬又好奇的表情,整个空间里瞬间青春四溢。

顾志昌感慨了句:“再来一批,我就该走了,该脱下这身衣服了。”

师傅是笑眯眯说的,张弛当时并不能体会这其中的伤感意味,只是开着玩笑:“师傅,你走了以后,岂不是没人罩着我了?”

“一年后你还需要有人罩,那就是我这个师傅做得太失败喽。”他说着把一个酱鸭腿放到了张弛的碟子里,“你们年轻人新陈代谢快,多吃点。”

那天,他们聊的都是些平常琐碎的事情,除了零星几句对案件的私下观点。顾志昌就是如此,总是能够见缝插针地举出几个案例,引导他思考,然后再用商量探讨的口气,说出自己的经验之谈。

对于看似破案就在眼前却遥不可及的案子,顾志昌似乎永远都能心平气和:“走过的弯路越多,排除的嫌疑人越多,你离真相也就越近。永远不要给自己心理暗示说‘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