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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然。
对间谍来说,这是最忌讳的一句话。
一切行动都必须经过计算。反过来说,间谍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与玛丽的相遇那样,一切事物从结果回看,都得纳入必然当中才行。
但还是冷不防会有偶然发生。
仲根在美国遇见哥哥,就是个偶然。
那天……
结城中校递给他的命令书中,有个在其他任务里看不到的奇特内容。
“情报员在当地接触。”
间谍通常不会有横向的联系,报告成果往往都是纵向进行。联系间谍的,就只有“间谍首脑”这一条线。万一发生意外,这条线会被毫不留情地斩断。这么一来,可以将伤害减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丢弃的恐惧。战胜这样的恐惧,是间谍被要求必须做到的。分属不同组织的情报员,在潜入的地方互相交换情报,这根本是无法想象的。但这次的任务……
外务省坚持要握有“东边”的地盘。听说外务省官员中,有不少人对军部的独断专行感到担心。试图保有其既得的权益——既然这是官员的本能,他们一定会不计任何手段,全力抵制。与他们正面冲突,绝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将收集情报的工作交给外务省去办,当地的重要情报很可能会被隐匿,或是经过处理,只以对他们有利的形式传到组织外。
因此,结城中校在将“东边”让给外务省时,提出一个条件。
就是情报员要在当地接触。
各个情报员在当地收集到的情报,直接进行交换。
这么一来,就能收集到正确的情报。
当然了,外务省方面的情报员不见得会交出所有情报。加以判断,进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务之一。
他们的第一次接触,是两年前的冬天,在华盛顿。
地点是位于中国城内的中华料理店Chinese lantern。
对象是仲根展开潜入任务后,安排在华盛顿的二等书记官。
美国联邦调查局近来对“看不顺眼的外国人”一律展开跟踪。日本大使馆职员自然全都成为跟踪的对象。
——反正一定是个外行人,没办法甩开FBI的跟踪。
仲根如此判断。为了谨慎起见,他乔装成华侨,在店里等候。
在约定好的时间,店门开启。走进一名个头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轻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线围巾里,双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拥挤的店内少有日本客人,但他也没朝店内张望,就直接往内走,与仲根背对背坐下。向店员点了温热的饮料和简单的餐点后,便主动与仲根搭话。
——让你久等了。
锁定方向的低沉声音。在嘈杂的店内,其他人只要不是竖耳细听,应该听不到才对。
打从男子走进店内的那一瞬间便为之错愕的仲根,这才回过神来。
他听说接触的对象是外务省的下级官员,理应没受过间谍训练才对。但为什么他一眼就看穿我的伪装?而且发声法也是间谍特有的方式……不,这不重要。难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吞回肚里。
那是他小时候的记忆,当时他才三四岁。某个夏日,在母亲的带领下,他曾远远看过父亲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亲指向一名手里牵着小男孩的男人,在他耳边悄声道。
在柳桥当艺伎的漂亮母亲,过没多久便亡故了。最后母亲还是没告诉他,他的父亲究竟是谁。
当仲根看到他的接触对象——外交官“莲水光一”走进店内时,脑中顿时鲜明地浮现出那个夏日的记忆。坦白说,他一时误以为是父亲走进店内。因为莲水和他记忆中的父亲长得如此相似。然而……
从年龄来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亲。
在他如此判断的同时,马上想起另一张脸。和他父亲长得如出一辙的脸——他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当时父亲牵在手里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复冷静,简洁地交换好情报,达成原本的任务。他们约好下次见面的时间。
仲根不认为对方已察觉出自己内心的变化。
但之后每次和莲水接触,总令他感到惊讶。
从第二次接触开始,两人完全没正面望过彼此,不是背对背坐在拥挤的咖啡厅里,就是在公园的喷水池旁比邻而坐,佯装不认识。
莲水一定都会完美地甩开跟踪,准时出现在约定的场所。而且,不管仲根怎么伪装,他一眼就能看穿,毫不迟疑。
如果同样是D机关的人还另当别论,仲根不认为D机关以外的人有如此能耐。
交换情报时也是如此。
莲水分析美国现今的国力,精准得叫人啧啧称奇。
铁矿、煤炭、石油、有色金属,以及棉花、羊毛等资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车、飞机的产量和总吨位……从钢铁的产量到成衣食品,几乎所有产业情报都能精确掌握,从各方面计算出美国的国力。
而且,莲水光是凭美国官方对外公开的一般数据资料,便分析出如此精辟入里的内容。
“这没什么好惊讶的。”
背对着背,仲根感觉得到莲水耸肩的动作。
“因为这个国家可以随意取得各种经济杂志。像The Wall Street Journal、U.S. News、World Report、Fortune,甚至连英国的The Economist都有。此外,只要拿到报纸或统计年鉴,谁也可以看出个梗概来。”
但数字终究只是数字,将所有这些碎琐的情报与整体现况组合后,能准确理解当中含意的人,可说是少之又少(包括学者和政治家在内)。
“大约是二〇比一吧。”
莲水神色自若地回答仲根的提问。
这是目前美国与日本的国力比。
“换句话说,倘若两国开战,日本方面在各场战斗中的损失,必须始终保持在对手的百分之五以下。当然,以现况来说……”
莲水耸了耸肩。
就算不刻意举数字为例,也猜得出来。
几年前,在欧洲列强引发的大规模国际纷争,即所谓的“第一次世界大战”中,过去长期在人类历史上称为“战争”的行为,在不知不觉间,已明显转变成另一番样貌。
战争已不再是“男人在战场上为自己的信念而战”这种浪漫的展现。如今根本没有可以容纳这种幻想的余地。
战争中没有“士兵”与“非士兵”,或是“前线”与“敌后”的区别。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该国的人民,都会为了歼灭素未谋面的敌方国民全体动员,形成一场“国家行为”。双方国家动用所有力量,直到杀光对方所有国民为止,这是一种极其现实的暴力行为。
这正是新的“战争”。
“我认为,目前美国主动参战的可能性很低。”经过几次会面后,莲水兴趣缺缺地说道,“与德国陷入苦战的英国,极力想将美国卷进这场战争中,但目前美国的舆论还是很排斥参战。他们说:‘为什么非得送我们的孩子去参加旧世界的战争?’前些日子,在总统选举演说中,候选人也都一致提出反对参战的论调——应该是不这么做,就得不到选票吧。无论是好是坏,这就是民主。只要没发生决定性的事件,舆论的走向应该是不会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