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赫尔克里·波洛从他的窗户往外看,瞧见亨莉埃塔·萨弗纳克正沿着那条小径走向他家的前门。她身上穿着的还是悲剧发生那天她所穿着的绿色粗花呢外套,身边跟着一条史宾格犬。
他疾步赶到前门边,打开门。她站在门口笑盈盈地望着他。
“我能到您家来参观一下吗?我很喜欢参观别人的家。我是带狗出来散步的。”
“当然可以。带狗出来散步,这是多么英国化的举动!”
“我知道,”亨莉埃塔说,“我也想到这一点了。您有没有读过这首小诗?‘日子就那样一天天地过/我喂鸭子,骂老婆/用横笛演奏韩德尔的广板乐章/带着狗去散步’[1]。”
她的脸上又洋溢起一个明亮而虚无的微笑。
波洛把她请进屋。她环视着屋内整洁而庄重的摆设,点了点头。
“真好,”她说,“每样东西都是对称的。您一定会讨厌死我的工作室的。”
“我为什么要讨厌它呢?”
“哦,粘土沾得到处都是——每个角落里都摆着我刚巧特别喜欢的东西,而且它们每样都不会有两件,否则就完全毁掉了独特性。”
“但我完全能理解呀,小姐。您是一位艺术家。”
“您难道不也是艺术家吗,波洛先生?”
波洛微微侧了侧头。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但总体上,我得说,不是。我知道有些罪案极富艺术性——您要知道,它们乃想象力的最高体现。但解决这些案件——不,那所需要的并不是创造力。它需要的,是坚持不懈地探寻真相的热情。”
“探寻真相的热情。”亨莉埃塔沉思着说,“我理解它能使您成为多么危险的人物。真相能够令您感到满足吗?”
他好奇地看着她。
“您这是什么意思,萨弗纳克小姐?”
“我能理解您想要知道真相。但仅仅知道真相就足够了吗?您是否需要更进一步,知道真相后采取行动呢?”
他觉得她选择的角度非常有趣。
“您是否想说,如果我了解到克里斯托医生死亡的真相——我可选择对真相秘而不宣,从而获得满足?您知道他死亡的真相吗?”
亨莉埃塔耸耸肩。
“明显的答案似乎指向格尔达。将配偶视作第一嫌疑犯,这是多么愤世嫉俗的思路啊。”
“但您不同意?”
“我习惯于对凡事保持开放的心态。”
波洛静静地说:“您为什么前来此地呢,萨弗纳克小姐?”
“我必须承认,我并没有您那种探寻真相的热情,波洛先生。遛狗是一个多么适合在英国的乡间使用的借口啊。但您那天一定已经注意到了——安格卡特尔家并没有养狗。”
“这一点并未逃脱我的注意。”
“所以我借了园丁的史宾格。您必须明白,波洛先生,我不是一个非常诚实的人。”
那明亮而脆弱的微笑再次闪现。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之间他觉得这个笑容无比动人。他静静地说:“确实,但您十分正直。”
“您怎么会这么说呢?”
她受到了震动——他暗忖,几乎是惊愕。
“因为我相信事实就是如此。”
“正直。”亨莉埃塔若有所思地重复道,“我不知道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凝视着地毯。接着,她抬起头,稳稳地望向他。
“您不想知道我来这儿的原因吗?”
“也许,您不知应当如何描述。”
“是的,我想是这样的。波洛先生,明天就要进行开庭审讯了。你得下定决心,到底要说出多少……”
她的话头止住了。她站起身,信步走到壁炉边,随意地拿起一两件饰品把玩了一下,又将盛着紫菀花的花瓶从桌子的正中间移到了璧炉台的一角。她退开几步,侧着头打量着布局。
“您觉得这样如何,波洛先生?”
“不喜欢,小姐。”
“我猜您也不会喜欢。”她笑了起来,迅速而熟练地将花瓶放回到了原来的位置,“好吧,想说就索性说出来好了。不知为什么,您正是那种使别人想要对您倾诉的人呢。这就开始吧。您觉得,警方有没有必要知道,我是约翰·克里斯托的情人?”
她的声音干巴巴的,不带什么情感。她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他头顶上方的那面墙。她伸出一根食指,沿着盛满紫色花朵的花瓶的曲线描摹。波洛隐约感觉,那根手指所触之处,正是她情感宣泄的出口。
赫尔克里·波洛相当精确而不带情感地说:“我明白了。你们是爱人?”
“如果您愿意这样说的话也行。”
他好奇地望着她。
“您不这样说吗,小姐?”
“不会。”
“为什么呢?”
亨莉埃塔耸耸肩。她走到他身边,在沙发上坐下,缓缓地说:“我喜欢尽量——尽量准确地描述一件事。”
他对亨莉埃塔·萨弗纳克的兴趣愈加浓厚了。
“您是克里斯托医生的情妇——有多久了?”
“大概六个月吧。”
“我想,警方应该不难发现这一事实吧?”
亨莉埃塔考虑了一下。
“我想应该不难。那是指,如果他们正调查这方面的事的话。”
“哦,他们会查的。我可以向您保证。”
“是啊,我也觉得他们会的。”她停了一下,把手摊开在膝盖上,瞧着自己的手指,然后快速而友好地朝他瞥了一眼,“那么,波洛先生,我该怎么办?去向格兰奇警督说——对那样的小胡子该说什么呢?那么居家的一撇小胡子。”
波洛的手不禁捋起了自己面上那颇令他自豪的装饰品。
“那我的胡子呢,小姐?”
“您的胡子,波洛先生,是充满艺术感的成就。它与其他一切事物都毫无关系。我敢说,它是独一无二的。”
“绝对的。”
“也许这也是为什么我现在在对您说这些话。就算警方必须了解到我和约翰之间的事,可他们有必要将其公之于众吗?”
“那要视情况而定。”波洛说,“如果警方认为此事与案情无关,那么他们会保密的。您——对此事相当焦虑吗?”
亨莉埃塔点点头。她低头又望了一阵手指,然后忽然抬起头来。再次开口说话时不再是那种干瘪而轻快的声音了。
“何必要让可怜的格尔达遭受更大的不幸呢?她那样爱慕约翰,而他已经死了。她已经失去了他。为什么还要给她增添负担呢?”
“您担心的是她?”
“您是不是认为这样很虚伪?我猜想您会认为,只要我有那么一点儿在意格尔达的感受,就不应该成为约翰的情人。但您不明白——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并没有破坏他的婚姻。我只是——队伍中的一员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