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特雷萨·阿伦德尔

第二天早晨,我们向唐纳森医生提供的地址出发。

我曾向波洛提议,先去拜访一下律师珀维斯先生可能比较好,但波洛决绝地否定了这个想法。

“不,真的,我的朋友。拜访他我们能说些什么——用什么理由继续打探消息呢?”

“你不是有各种各样现成的理由吗,波洛!你用过的那些谎话都可以当理由,不是吗?”

“正相反,我的朋友,你口中‘用过的那些谎话’是行不通的。对律师行不通。我们一准会被他——用你们的话怎么说来着——扫地出门。”

“哦,好吧,”我说,“可别冒那个险!”

所以,正如我一开始所说的,我们朝着特雷萨·阿伦德尔的公寓出发。

目标公寓坐落在切尔西的某个街区,可以俯瞰整条泰晤士河。室内装潢是华丽的当代风格,反光的镀铬家具下面铺着印有几何图案的厚地毯。

等了几分钟后,一个女孩走进屋子,好奇地打量我们。

特雷萨·阿伦德尔看上去二十八九岁,身材高瘦苗条,乍一看很像一幅夸张的黑白画。她的头发乌黑——脸上堆砌着厚厚的化妆品,像死人一样惨白。眉形修得十分诡异,给人一种嘲弄和讽刺的感觉。从头到脚唯一的亮彩是她的嘴唇,像是苍白面容上张着的猩红色伤口。她本人也的确符合我们之前从别人口中得来的印象——说不出来为什么,但她举手投足间非常倦怠,显得很冷漠——虽然如此,她看上去有常人两倍的精力,似乎正等着一声鞭打,那些压抑着的、未能释放的能量就会迸发而出。

她望着波洛和我,眼神好像在冷静地质询。

因为实在厌烦没完没了地撒谎(我希望如此),波洛这次递上了自己的名片。她用手指夹住,来回翻转着。

“我想,”她说,“你是波洛先生?”

波洛鞠躬示意,举止优雅。

“乐意为你效劳,小姐。介意我占用一点儿你宝贵的时间吗?”

她好像在模仿波洛的举动,回答:

“很荣幸,波洛先生。请坐。”

波洛小心翼翼地坐在一张矮矮的方形安乐椅上,我找了张镀铬的直靠背椅子坐下。特雷萨在壁橱前面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她把香烟递给我们俩,被婉拒后给自己点了一支。

“我猜,你听过我的名字,小姐?”

她点了点头。

“苏格兰场的伙计。我应该没说错,对吧?”

我猜,波洛不太喜欢她这一描述。他强调:

“我处理各式各样的犯罪,小姐。”

“真是紧张刺激啊,”特雷萨·阿伦德尔语气厌倦极了,“我想,我好像丢了一本签名册!”

“之所以前来拜访,是因为,”波洛继续说,“昨天我收到了一封来自你姑姑的信。”

她的眼睛——非常细长,形状像长杏仁一样——略微地睁开了,嘴里吐出一口烟。

“你刚才说,来自我姑姑,波洛先生?”

“正是,小姐。”

她小声说道:

“如果扫了你的兴,我很抱歉,但压根儿没有这么一个人!我的姑姑们已经大发慈悲,全部死光了。最后一位两个月前刚去世。”

“艾米莉·阿伦德尔小姐?”

“没错,艾米莉·阿伦德尔。你不会是从尸体手里收到的信吧,对吗?波洛先生。”

“还真收到过,小姐。”

“多可怕啊!”

不过这次,她的话语中有了些新的味道——一种突然提高警觉、暗自留心的味道。

“那波洛先生,我姑姑都说了什么?”

“关于这个,小姐,目前我没办法告诉你。因为这,你瞧,或多或少,”——他轻咳一声——“也是件微妙的事情。”

接下来是一两分钟的沉默,特雷萨·阿伦德尔抽着烟。终于,她开口说道:

“听起来真是神秘极了。不过,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希望,小姐,你能回答我几个问题。”

“问题?关于什么?”

“和家庭有关的问题。”

我注意到她的眼睛再一次睁大了。

“听起来还挺玄的!还请你给我举个例子。”

“当然。你能告诉我你哥哥查尔斯现在的住址吗?”

她的眼睛再一次眯起来,潜伏的能量似乎已经消耗殆尽,整个人好像缩回了贝壳里。

“恐怕我无能为力。我们不常联系。我想他大概已经离开英国了吧。”

“这样啊。”

波洛沉默了一两分钟。

“你要问的就是这个?”

“哦,还有些问题。一个是——对于你姑姑处置遗产的方式,你是否满意?还有就是——你和唐纳森医生订婚多久了?”

“问题的跨度可真大啊,不是吗?”

“那不好吗?”

“很好——既然我们素不相识!——我对你两个问题的答案是,这压根儿和你没关系!别多管闲事了,波洛先生。”

波洛专注地盯着她,不一会儿,他站起身,没有表现出一丝失望的迹象。

“看样子就到此为止了!啊,好吧,倒也没什么好惊讶的。小姐,请允许我赞美你如此地道的法语发音,也祝你有一个愉快的早晨。我们走,黑斯廷斯。”

刚走到门口,女孩开口了。我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那个比喻。她坐在原地一动不动,声音却像鞭子一样抽过来。

“回来!”她说。

波洛步伐缓慢地照做了,坐回原位,满脸疑问地望着她。

“我们都别装傻了,”她说,“你也许对我有用,赫尔克里·波洛先生。”

“乐意之极,小姐——我能做些什么呢?”

在吐出的两口烟雾之间,她平静、沉着地说:

“告诉我如何使那份遗嘱作废。”

“肯定要找个律师——”

“是,找个律师,或许吧——只要我能找对人。可惜我认识的律师都是些正派高尚的人!在他们眼中,那份遗嘱具有法律效力,任何想要推翻它的尝试都是徒劳。”

“但你却不这么想。”

“我相信任何事情都有办法做成——只要寡廉鲜耻、不择手段,也要舍得付出。而我,我舍得付出。”

“你就如此确信,只要我收了某人的好处,就会不顾廉耻地为其效力?”

“在我看来,大部分人都这样!也看不出为什么你会是个例外。当然,开始的时候,那些人一个个也都不停地宣扬着自己如何诚实正直。”

“正是如此,这是游戏的一部分,不是吗?但你怎么——就算我准备好,不顾廉耻地为你卖命——认为我就一定能成功?”

“我不确定。但你是个聪明人,人人都知道。你总能想出什么法子。”

“譬如?”

特雷萨耸了耸肩。

“那是你的事。把遗嘱偷出来再用个假的掉包……绑架那个姓劳森的,恐吓她,让她承认艾米莉姑姑是在她的胁迫下修改了遗嘱。或者制造一份老艾米莉临死前最新立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