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5/6页)

雷格小心翼翼地叉起一块胡萝卜,举在眼前。他隔着胡萝卜严肃地打量理查德,但没有打断他的话。

“你要明白,一部音乐作品的任何一个段落都可以表达为数字的序列或模型,”理查德热切地说,“数字能够表达音高和音长,以及音高和音长的排列……”

“你指的是曲调。”雷格说。胡萝卜没动过地方。

理查德笑了笑。“曲调这个词用在这儿正合适。我会记住的。”

“能让你说得更加流畅。”雷格把胡萝卜放回盘子里,连尝都没有尝。“那么,这个软件卖得很好了?”他问。

“在这儿不太行。大多数英国公司的年度结算报表转换后怎么听都像《扫罗》里的《死亡进行曲》,但在日本,各家公司像鼠群似的扑了上去。它生成了许多欢快的公司颂歌,开头往往很动听,但非要鸡蛋里挑骨头的话,你大概会说结尾时总是有点嘈杂。在美国简直是个商业奇迹,从生意角度说,那里是最大的市场。不过现在让我最感兴趣的是去掉会计数据后软件的表现。把代表燕子振翅方式的数字直接转换成音乐。你会听见什么?按照戈登的说法,反正不是收银机的声音。”

“有意思,”雷格说,“非常有意思。”然后终于把胡萝卜塞进嘴里。他转过去,探出身子,对新认识的小女孩说话。

“沃特金输了,”他正色道,“胡萝卜达到了前所未有的低度。对不起,沃特金,但非常抱歉,正如你的糟糕人品,胡萝卜差劲得举世无双。”

女孩咯咯笑得比刚才更自在,对教授绽放笑容。沃特金尽量心平气和地看待这一切,但从眼珠游向雷格的样子看得出,他更习惯于捉弄别人,而不是被人捉弄。

“求你了,爹地,现在可以了吗?”女孩有了信心,尽管只是一丁点,同时也有了说话的勇气。

“晚些时候。”她父亲依然这么说。

“现在已经是晚些时候了。我一直在算时间。”

“呃……”他犹豫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去了希腊。”女孩用充满敬畏的微弱声音说。

“啊哈,原来如此,”沃特金轻轻颔首,“好的,好的。去了什么具体的地方吗,还是走马观花地逛了整个希腊?”

“帕特莫斯,”她毫不迟疑地说,“非常美丽。我认为帕特莫斯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地方。除了渡轮绝对不会在号称要来时靠岸。一次也没有过。我算过时间。我们误了航班,但我不介意。”

“啊哈,帕特莫斯,我明白了。”沃特金说,这个消息显然撩起了他的兴趣,“好的,你必须明白,小姑娘,希腊不满足于统治古典世界的文化,还创造出了本世纪最伟大的——有人甚至认为是唯一的——真正有创造性的想象作品。我指的当然是希腊渡轮的时间表。一部超凡脱俗的虚构作品。任何一个在爱琴海旅行过的人都会赞同这一点。嗯哼,对。本人之见。”

女孩对他皱起眉头。

“我找到了一个陶罐。”她说。

“多半什么都不是,”她父亲连忙插嘴,“你们知道那是怎么回事。第一次去希腊的人都会认为他们发现了陶罐,你们说对不对?哈,哈。”

众人纷纷点头。确实如此。让人生气,但确实如此。

“我在港口发现的,”女孩说,“在水里。在我们等该死的渡轮的时候。”

“萨拉!我说过……”

“你就是那么说的。还有更难听的呢。你用的那些词语,我本来以为你根本不会说呢。总而言之,要我说,既然在座诸位都觉得自己聪明绝顶,那就一定有人能告诉我这究竟是不是真正的古希腊物品。我认为它很古老。爹地,你能给他们看一眼吗?”

她父亲绝望地耸耸肩,伸手到椅子底下去拿东西。

“知道吗,小姑娘,”沃特金对她说,“《启示录》就是在帕特莫斯写成的。事实如此。出自圣者约翰的手笔,如你所知。在我看来,其中有一些非常显著的迹象,表明它是作者在等渡轮时写成的。哦,对,本人之见。它开始时的那种白日梦气氛,你说对不对,正符合一个人百无聊赖、消磨时间的那种心情。无所事事,你明白的,开始编故事,然后越来越带劲,最终在高潮中进入某种绝望狂想。我觉得非常有启发性。也许你该就此写篇论文。”他朝女孩点点头。

女孩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疯子。

“啊哈,找到了。”她父亲说,把那东西重重地放在桌上。“一个普普通通的陶罐,大家都看见了。她只有六岁,”他苦笑道,“对吧,亲爱的?”

“七岁。”萨拉说。

陶罐很小,五英寸高,最宽处直径四英寸。罐体近乎球形,颈部很细,从罐体向外突出近一英寸。颈部和罐体的一半表面被板结的泥土覆盖,能看清的其他地方有着粗糙的泛红纹理。

萨拉拿起陶罐,塞进她右边那位教授的手里。

“你看上去很聪明,”她说,“说说你的看法。”

教授拿住陶罐,带着一丝高傲的气度翻来覆去地查看。“要是你刮掉罐底的泥土,我相信,”他说起俏皮话,“肯定会看见‘伯明翰制造’这几个字。”

“有那么古老吗?”萨拉的父亲假笑道,“那儿似乎很久不制造任何东西了。”

“反正,”教授说,“这不是我的领域,我是分子生物学家。有其他人想看一看吗?”

回应这个问题的不是举席欢腾的狂热争抢,然而陶罐还是断断续续地辗转传到长桌尽头。人们隔着水晶眼镜凝视它,透过角质框眼镜打量它,越过半月形镜片注视它,把眼镜忘在另一套正装口袋里的人眯起眼镜盯着它,他非常担心那套正装已经送去清洗了。似乎谁也看不出它的年代,也都不怎么在意。小女孩的表情又开始变得沮丧。

“所谓腐儒。”雷格对理查德说。他又拿起一个银质盐瓶,举到半空中。

“小姑娘。”他说,对女孩探出身子。

“哦,老傻瓜,别再来这套了。”年迈的考古学家考利说,向后靠,用双手捂住耳朵。

“小姑娘,”雷格重复道,“你看这个普通的银盐瓶。看这顶普通的帽子。”

“你没有帽子啊。”女孩不高兴地说。

“哦,”雷格说,“稍等片刻。”他去取来红色羊毛帽。

“你看着,”他又说,“这个普普通通的银盐瓶。看着这顶普普通通的羊毛帽。我把盐瓶放进帽子,然后我把帽子递给你。戏法的下一步,我亲爱的姑娘……完全取决于你。”

他隔着两个碍事的邻座——考利和沃特金——把帽子递给女孩,女孩接过帽子,往里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