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九章

这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但是感觉上还要更久远。他们一起在北方的一所大学参加一个关于司法判决的研讨会,博洛尼做了简短演说,正式宣布会议开始;达格利什则是代表了警方的立场。他们在回程途中又坐在了同一节一等车厢里。刚开始的一个小时,博洛尼和他的私人秘书一直在处理公文,而达格利什在又一次熟读了会议议程之后,开始重读特洛勒普的《如今世道》。当最后一份文件被理顺并放进公文包之后,博洛尼曾向他望过来,好像想要交谈。那个年轻的秘书略施一计,可以看出他非常圆滑,足够确保他一直“向上走”。秘书提议说,如果大臣不介意的话,他先去吃午餐,然后就离开了。他们之后交谈了好几个小时。

回首这段经历,达格利什依然为博洛尼表现得如此坦诚而感到惊叹。就像这整趟火车之旅。他们身处老式、私密的包厢,免受他人的打断和电话的不断骚扰,在滚滚的车轮声中完全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从而摆脱了他们生活中那种必不可少的小心翼翼。他们习惯了这种小心谨慎,都感觉不到因此背负的负担,直到从肩上卸下这种防备才感受到曾经的沉重。他们都是很注重隐私的男人。他们都不需要去俱乐部,去打高尔夫球,去酒吧,或者猎松鸡来维持男性之间的友情,不像他们很多其他的同僚,觉得非常有必要维持这种社交,并从中获得过于忙碌的生活的慰藉。

一开始,博洛尼的讲话时断时续,然后开始放松,最后变得亲密。从一开始的随意谈话涉及的日常话题——读书、最近上演的戏剧、他们共同的熟人——到接下来开始讨论他自己。两个人都向前探着身子,双手自然地握在一起。达格利什想,对于走廊上不经意经过的乘客而言,他们看起来一定像是两个忏悔者,在进行一场私下里的忏悔告白,并互相宽恕。博洛尼似乎并没有指望另一方也能够坦露心迹,双方一起放下戒心,无所不谈。他讲,达格利什听。达格利什知道除非完全相信他的听众能够保密,不然没有哪一个政客会如此无拘无束地讲话。达格利什不可能不感到荣幸万分。他一直都很尊敬博洛尼;现在他开始喜欢他,并且非常自知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

博洛尼也谈到了他的家庭:“我们并不是一个非常显赫的家族,只是非常古老。我的曾祖父失去了一大笔财富,因为他对自己完全没有天分的一项事业——金融——着了迷。有人告诉他要想赚钱,就应该趁着股价低的时候买进,股价高的时候卖出。这个规则很简单,让他不那么发达的头脑觉得醍醐灌顶。他毫无困难地遵循了第一部分的规则。问题是他从没机会照着后半部分的要求来做。他非常擅长挑选垃圾股。他的父亲也是如此,不过是擅长挑选战绩不佳的赛马。但不管怎样,我还是感激我的曾祖父。在他亏本之前,他非常明智地请来约翰·索恩设计坎普顿小丘广场的宅邸。你也对建筑感兴趣,对吧?我希望你以后能腾出几个小时来看看这座房子。至少需要几个小时来参观。在我看来,它甚至要比伦敦林肯因河广场的约翰·索恩博物馆更有意思,它保留了新经典主义的风格,我猜你会这么评价它。我觉得至少从建筑学来说,它令人满意。但我不确定它究竟是更适合被人参观仰慕还是居住。”

达格利什当时曾经暗想,为什么博洛尼会知道他对建筑学的兴趣?只可能是因为他曾经读过他写的诗。一个诗人有可能发自内心地不喜欢谈论自己写过的诗句,但是知道真的有人用心读过,也并不是一件讨厌的事。

现在,他双腿伸展,一把如此矮的椅子显然没有办法舒适安置他6英尺2英寸 [7] 的高大身材。他双眼凝视着一支细蜡烛,在熏香味道浓郁的寂静空气里,烛光没有任何晃动。他又一次听到了那种口气,紧张而充满自我厌弃,博洛尼曾解释过他为什么放弃了法律生涯:“一些奇怪的偶然事件决定了一个人为什么、什么时候做出那样的决定。我想我说服了自己,把人送进监狱并不是我有意毕生都去追逐的事业。总是代表被告看起来是个很轻松的选项,但我从来都不擅长假装认为我的委托人是无辜的,因为我和我的法务指导得一直小心谨慎,确保被告不会突然就承认罪行。等到你看见你的第三个强奸犯委托人被无罪开释,仅仅是因为你比原告的辩护律师更聪明,你就会感到那种胜利索然无味。但是这只是简单的解释,我猜如果我没有在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案子上败诉的话,也许我就不会有这种想法。你也许不记得那个案子了,珀西·马特洛克的案子。他杀死了他妻子的情人。那不是一个特别困难的官司,我们很有信心能够将其减至过失杀人罪。即便是这样一个较轻的量刑,也还有机会进行调解。但是我并没有很认真地准备。我想我可能是觉得没有必要吧。那段时间我非常傲慢,但不仅如此,我还深陷爱河。在那个年纪,这看起来是最重要而又独一无二的,但是事后却会让人觉得这是不是也是一种病态。总之我并没有分给这个案子足够多的精力。马特洛克被判处死刑,死在监狱里。他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儿。他父亲受到的刑罚打破了她努力维持的勉强稳定的精神状态。她从精神病院出院之后,联系上了我,我给了她一份工作。她现在还在替我母亲管家。我觉得除此之外她不可能找到工作,可怜的姑娘。所以我的生活中有个不怎么美好的存在,一直在提醒我曾经的愚蠢与失败。毫无疑问这对我有好处。她也对我充满感激,就是俗称‘献身于我’的感情,但这并没有使一切变得轻松。”

他接下来又开始谈论他的哥哥,五年前在北爱尔兰阵亡的那位:“他死后头衔直接传给了我。我人生中理应珍惜的大部分东西都是通过死亡事件才得到的。”

达格利什记得,他当时说的不是“我珍惜的东西”,而是“我理应珍惜的东西”。

在无处不在的熏香味道之外,他还能闻到烛烟微弱的辛辣气味。他从椅子上起身离开,留下蜡烛继续燃烧,苍白的火苗晕染了空气。他通过格栅门走过中殿,来到了教堂的后方。

在钟楼里,费里斯已经架起了他的金属展台,干净利索地摆出了自己苦心收集的物证,每一件都贴上了标签,被包裹在塑料信封里。现在他往回退了几步,用一种微微焦虑的表情注视着这些物品,在考虑是不是真的每一件都已经物尽其用,就像教会主持的义卖上的小摊贩在查看自己的财产一样。确实,这些普通物件经过他如此小心翼翼的备注和摆放,有了一种几乎带有仪式感的重要性:一只后跟上还沾着泥巴的鞋子、污迹斑斑的搪瓷杯、经死人之手留下横竖交叉的死亡记号的吸墨纸、日记本、哈利·麦克最后一餐的残渣、合上的剃刀盒,然后是占据了桌子中心位置的最重要的物证,那把打开的、割喉用的剃刀,刀锋和骨制手柄上都沾满了黏糊糊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