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准男爵之死 第八章
达格利什记得,一个医生跟他讲过,迈尔斯·基纳斯顿已经展示出成为一名优秀诊断医师的潜质,但是他在注册等级的时候就放弃了全科医学,选择了病理学,因为他再也无法忍受亲眼目睹人类经受苦难。这个医生说这些时,语气中带有一丝扬扬得意,就像他泄露了一个同事不幸的弱点,而任何一个更明智的人在开始接受医学教育前,至少也是在大学二年级之前就应该能够察觉这个倾向。达格利什想,这有可能是真的。基纳斯顿已经兑现了自己的许诺,但是现在他将自己的诊断技巧都用在了不会开口抱怨的死人身上,他们的眼睛不会恳求他赐予希望,他们的嘴巴再也不会痛苦地大喊。当然,他看过了太多的死亡,这一切都没有让他仓皇失措:死亡的凌乱、死亡的气味和那些最奇怪的外部特征。和大多数的医生不一样,他并不把死亡视为最后的敌人,而是一种令人陶醉的谜团。每一具尸体,他都会用同样专注的眼神去凝视,就像他曾经凝望依然健在的双亲。任何一条新的证据,如果能够正确阐释,都能让他离谜团的中心更进一步。
相比其他曾经与他共事过的病理学家,达格利什对基纳斯顿更为尊重。一通知他就会迅速赶到,而且也总是同样迅速地发布验尸报告。他不会像某些同事一样喜欢开一些幼稚的与验尸相关的玩笑,借此来巩固自己在社交场合的自尊。和他共进晚餐的客人知道,他们将会安全地远离那些有关解剖刀或少了肾脏之类令人不快的逸闻。最重要的是,他在证人席上的表现尤为出色,对某些人来说简直有些过于出色。达格利什记得,有一次宣判了被告有罪之后,辩护律师酸溜溜地评价:“基纳斯顿在陪审团眼里几乎是永不犯错的了。我们可不想再来一个斯皮尔斯伯里。”
他从不浪费时间。即便是在和达格利什打招呼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脱下夹克衫,在自己短粗的手指上戴上精致的乳胶手套,他的双手非同寻常地苍白,几乎毫无血色。他个子很高,身材壮实,给人一种拖沓、笨拙的感觉。但他在狭窄有限的空间里工作,在尸体旁边忙活时,整个身体似乎都压缩在一起,变得紧致,甚至优雅起来,带着猫一样的轻盈与精准。他的脸肉乎乎的,黑发正逐渐从长着雀斑的额头上后退,长长的上嘴唇有着箭头一般的弯曲形状,有着厚实眼皮的双眼漆黑,非常明亮,让他的脸上带有一种讽刺、诙谐的睿智。现在他蹲下身子,像一只蛤蟆,蹲在了博洛尼尸体一侧,他的双手松松地垂在身前,苍白得不真实。他以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凝视着喉咙处的伤口,但是并没有伸手去触碰尸体,只是用他的手轻轻拂过尸体的脑后,就像抚摸一样。然后他说:“他们是谁?”
“保罗·博洛尼男爵,前国会议员和助理大臣,还有一个流浪汉,哈利·麦克。”
“表面上看,先是谋杀,然后是自杀。伤口就像教科书上讲的一样规范;两道从左到右、非常浅的伤口,然后就是上面的一刀,迅疾、深入,割断了动脉。剃刀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就像我刚才说过的那样,从表面上看一切显而易见。是不是有点太明显了?”
达格利什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基纳斯顿小心翼翼地迈步,跨过地毯,踮着脚尖走到哈利身边,就像一个不熟练的舞者。
“一刀毙命。又是从左向右。这说明博洛尼——如果真的是博洛尼干的——就站在他的身后。”
“那为什么博洛尼右手袖子上没有浸满鲜血?好吧,上面确实血迹斑斑,沾上的是他自己或者哈利的血,也许两者都有。但如果是他杀死的哈利,你不觉得应该有更多的血,将会浸湿整个衣袖吗?”
“如果他事先卷起他的衣袖,然后从身后行凶的话就不会了。”
“然后在割断自己喉咙之前又把袖子放下来吗?肯定不会是这样的。”
基纳斯顿说:“法医鉴定应该能够从中分辨出袖子上的鲜血是否是哈利的,或者说里面混有哈利的鲜血,还是只有博洛尼自己的血。两具尸体之间似乎没有明显可见的血污。”
达格利什说:“鉴定人员已经用光纤灯仔细检查过地毯了,他们可能会有所发现。在哈利的夹克衫下有一处明显可辨的污迹,在其上方,夹克衬里的缝线处也有一抹看起来像是血迹的污痕。”
他抬起夹克衫的一角,两个人都沉默地注视着地毯上的血污。达格利什说:“我们发现的时候这块血污就在夹克衫下面了,这意味着哈利倒下之前这里就有血迹了。如果这被证实是博洛尼的血,那么就是他先死的,除非是他一开始浅浅割伤自己喉咙之后又跌跌撞撞地靠近了哈利。从理论上讲,这是非常荒唐的。如果他正在割断自己的喉咙,哈利怎么可能阻止他?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费劲去杀了他呢?但是这是有可能的,从医学上来讲是可能的,对吗?”
基纳斯顿看着他。他们都知道这个问题的重要性。他说:“在割下第一刀之后,我得说还是有可能的。”
“但是他还会有足够的力气去杀死哈利吗?”
“在自己的喉咙被割开一截之后吗?再次声明,仅仅是割了最开始那一刀的话,我想没有办法完全排除这种可能。要记住,那个时候他正处于高度亢奋状态。那个时候人们总是能获得额外的能量。毕竟我们正在假设,他在自杀过程当中受到了打扰。这可不是一个人理智最清醒的时候。但是我不能肯定,没有人能完全确定。亚当,你提出的问题是无解的。”
“恐怕是。但是一切显得太干净利索了。”
“还是说你希望这一切都过于干净利索。你怎么看?”
“从尸体的位置来看,我觉得他有可能正坐在床边。假设他是被谋杀的,假设凶手首先进入厨房,他有可能又静悄悄地折返回来,从身后袭击了博洛尼。用重物击打或在脖子上缠绕绳索。也许他抓住他的头发,把头向后扯,然后划下了第一道深深的割痕。其他几道看起来比较浅的可能是事后的人为设计。所以我们要找一下割伤之下是否还有别的痕迹,还有就是脑袋后面有没有被击打后的肿块。”
基纳斯顿说:“脑后有肿块,但是非常小。也许是身体滑倒时造成的。我们做尸检之后应该会有更详细的了解。”
“还有另外一种理论,凶手先把他打晕,然后到厨房脱下衣服,再回到屋内,赶在博洛尼恢复意识之前割断他的喉咙。但是这个理论有明显的不合理之处。他必须得非常精确地判断击打的力度,而且留下的应该不会只是一个小小的肿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