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施常云的世界(第12/19页)

那女人,如今便站在他的店门外,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头发用发油之类的东西尽量将外翘的末梢固定在最小的幅度之内,脸上敷了一层薄薄的蜜粉,掩盖了皮肤上的坑斑,口红是鲜浓却极易掉色的,现在已褪了一半,泛出微微的黄,白色丝绸衬衫的荷叶翻领上有几道显眼的皱褶,米色长裙下一双沾上浮灰的尖头牛皮鞋已磨秃了跟。

她走进来的时候带入一股清湿的风,他才惊觉原来今朝也落雨了,街面的颜色很深。

“要点儿什么?”他上前,轻笑。

无论到何种年纪,斯蒂芬都会是个英俊的男人。

这是杜春晓一直以来对他不变的评断,哪怕他现在已是货真价实的中年男子,法令纹与颧骨都鲜明得过分,然而还是极漂亮的,散发淡淡光泽的茶色头发柔软如昔,递上餐单的那只手背上,那几根浅金色体毛也还是熟悉的。

“你就这么想我呀?”她点了一杯红茶,一块蛋糕,浅浅笑着。

他望住眼前这位不漂亮,却很有自信的女人,掂量出她笑容里的锐利。

“个倒稀奇来,明明是侬想我,才会来呀。”他用标准的上海话应答,搞得她有些哭笑不得。

她用餐叉将蛋糕切下一小块,放进嘴里,回道:“我没钱付账的,你请。”

他笑了。

两人瞬间回到英伦的校园时光里,那时他们都手头拮据,却偏偏要尝试昂贵的东西,于是他去偷盗,她负责放风,把一家点心铺偷到几乎“破产”。

那个辰光,他们还是纯的,好的。至于何时开始不好,他们都在刻意回避,却又无论如何都不能不想。

于是他只得先开了口:“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施二少告诉我的,他知道很多关于我的事,包括很不好的事,那些事,原先只有你知我知,我以为以后也会是这样,但显然我是估错了。”她一点没有放过他的意思。

他尴尬地摸摸鼻子,干脆坐下,窗外被细雨洗到碧绿的梧桐叶散发的清香,仿佛正透过玻璃传来。街对面,拿他的店当“家居旅馆”的法国老头正匆匆往这里走来,腋下夹着一叠报纸。

“好了,长话短说,我只想知道先前骚扰过高文的那几个俄罗斯人的下落,希望你可以告知。”

“为什么要知道这个?”

她咽了一下口水,一时竟难以启齿,要怎么讲?难道说自己在帮未婚夫做私家侦探?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只得讪讪道:“有朋友托我帮忙调查这案子。”

“这么危险的事情,交给警察不是更好?”

“在警察面前你会坦白么?”她忍不住反将他一军。

他笑了:“只要我知道的,必定会讲,但是你讲的俄罗斯人,我确是不知道下落,所以——”

她不由得皱起眉来,几乎当即便要放弃,因他不肯讲的事情,谁都撬不开嘴,这个道理唯她最懂,可又有些不甘,便逼将道:“怕是这两桩命案与你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你才不肯讲吧。”

“激将法对我没用,乔安娜。”他耸了耸肩。

她站起身来,掏出钱包打开,他忙起来摁住,道:“我请客。”

“谁说我要付钱?”她推开他的手,从钱包内取出一张牌,放在桌上,“这是给你的第一次警告,下次我再来的时候,希望你能讲些实话。”

他看到那张放在瓷碟边的战车牌,只得苦笑,晓得这个事情还远远没完,这既是她的作风,更是她的脾气。

夏冰找来的包打听叫小四,系安徽逃荒来的,在法租界混了几年赌场之后付出了一只左手的代价,随后便开始依靠收罗情报维生。这类角色本无甚稀奇,可他在秦亚哲的赌台上出千还能逃出命来,确是不简单的。更夸张的是,夏冰找到他的辰光,他正拿另一只手当赌注,跟人家玩摇摊,在赢了十个大洋之后方兴致勃勃地别过头来搭理夏冰。

原本夏冰想换个人,孰料把他带回去给杜春晓看了,她却喜欢得不得了,当即拍板,给他许诺了诸多好处,临走前还急着付了定钱。

“这个人看起来太闲散,恐怕有些靠不住吧?”夏冰推了推眼镜架子,显得忧心忡忡。

“不会。”杜春晓摇头道,“身带残疾的人会比平常人更要强一些,他将来对我们一定很有用。”

果不其然,三天之后,小四便浑身酒气地闯进石库门弄堂,对夏冰丢下一段话:“听那边讲,那洋人的尸首旁边当时还有半张俄文报纸和一件女褂,施老板家的大儿子被砍,二儿子被抓之后,施家大儿媳朱芳华曾与一个男人在逸园跑狗场私会。”

“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小四也不搭腔,只伸出手来,夏冰忙又付了他五块钱,他这才懒懒答道:“听那边讲,也看不太清楚,对方穿着打扮倒也蛮摩登的,年纪很轻,有点儿矮有点儿瘦,就这些了。”

说毕,转身要走。

夏冰追问道:“你这些都是听哪边讲的呀?”

“嘿嘿。”他转头笑了一笑,“哪边?就那边嘛!”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走出门口了,与急匆匆跑进来的李裁缝撞了个满怀,他也不答理,反将帽檐压低了些,径直往弄堂口奔去。

“小瘪三作死啊?”李裁缝拍着心口不断回头看小四的背影,好一歇才回转来对夏冰笑道,“小夏,杜小姐在哇?”

“伊一大早出去咧,李先生有何贵干?”夏冰正琢磨着是不是顺着那报纸的线索找下去,抑或从朱芳华那里突破,所以见到邻居上门难免有些不耐烦。

“那她几时回来?我找她说说怪事体呀。”

“什么怪事体?先讲给我听听,我来转告。”他一听李裁缝嘴里说出“怪事体”三个字,便有了兴趣,因根据以往经验,这嘴碎的男人讲的奇事,确是每次都离奇无比。

“不要,我等歇再过来,她回来吃夜饭哇?你但凡有耐性,各么听我老李一句话,留下来等她,三个人一道吃,我今天炖了只猪脚爪,过来搭伙好哇?”

夏冰于是索性把心一横,坐下与李裁缝一道等起杜春晓来。

傍晚时分,杜春晓果然神色凝重地回来了,对饭桌上摆的香酥蹄髈也不看半眼,只将皮包往沙发上一丢,便坐下了。

李裁缝似乎是没觉出她的失落,竟欣喜上前,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道:“春晓,侬晓得哇?上次侬讲过来做衣裳的那块料子是戏服,客人必定是与宋玉山有一腿的富家太太,侬真是料事如神,猜着啦!不过侬晓得那位太太是啥人哇?”

“啥人?”她懒洋洋地抬了一下眼皮。

“就是洪帮二当家秦亚哲的五姨太毕小青呀!”

杜春晓这才仿佛火烧屁股一般从沙发上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