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高塔双艳(第9/19页)

毕小青只笑一笑,淡淡道:“其实藏不藏都无关紧要,你以为我出了上海去别处,他就找不到我了?”

“恐怕已经找到了,只是不下手罢了,这便是他突然让我不用再捉鬼的原因。”

“没错。”毕小青点头,手中的瓷杯里茶叶已张张舒挺,她与茶之间,宛若有情话要讲一般,气氛温柔明净,“可我就是无论如何都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杜春晓环顾四周,见门边的鞋架上有一双男式皮鞋,当即猜到有人与她同居,心下更觉诧异:事已至此怎的还不逃跑?

“不甘心被人陷害。”毕小青遂眼圈发红,方才流露了一些恨意。

“我也知你是不甘心,才回来扮鬼吓秦爷另外几个老婆的。”杜春晓被烟瘾折磨得有些难受,只是在这样气度非凡的女子跟前,她竟不敢有半点放肆,仿佛只要一露劣迹,就会愈发自惭形秽。于是咳嗽了一声,追问道,“可是为什么要吓她们呢?谁陷害了你?”

“不晓得是谁陷害我,原本小报上那张照片也没什么,秦爷不是个不讲道理的——”大抵是念及夫妻情分了,毕小青竟隐约有些哽咽。

杜春晓蓦地想起月竹风的小妾触目惊心的死状,不禁怀疑起毕小青的头脑来,难不成多数女人都是如此不理智且思维混乱的么?

“那又是什么令你这么放不下?”

“因为我与秦爷吵架的时候,他从我的梳妆台抽屉里翻出了一张宋玉山的照片。我虽然仰慕宋老板的才华,却从未对他有过非分之想,原本确是想要他的照片来留个纪念,可他说什么都不肯给我,所以……尤其那照片后头,还写了一首情诗。”

“什么样的情诗?”

“无非是那些肉麻酸牙的句子,我都记不得了。那陷害我的人真要挨千刀,险些把我的命都搭进去了!”

说毕,毕小青眼里竟真的掠过一丝凶光,却点燃了杜春晓的自信。因她明白,女人一旦有了怨恨,再怎么美的皮囊都会被极快地摧毁。

“五太太,要不要我替你算算,算出陷害你的是谁?”

毕小青一听便笑了,啜一口茶,道:“听闻你用塔罗牌算命极准,这东西我跟秦爷去洋人的派对应酬时也见识过,可惜没自己亲身尝试算过,你今朝也算给我带了些新鲜玩意儿来。”

过去牌:逆位的愚者。

“哟,五太太虽然在深宅大院里过日子,倒是洞悉世事。做人低调确是好的,只可惜人外有人,宅子里终究还有一位更聪明的——”

“哼!小心聪明反被聪明误。”毕小青冷笑道,仿佛心里已认定杜春晓指的人是谁。

现状牌:正位的太阳,逆位的审判。

“如今您倒是福星高照,纵做了些背德之事也无人敢拿你是问,奇怪——”

毕小青噗哧一下笑了:“你可是替我解惑算命的,怎么自己倒奇怪起来?”

杜春晓不由得红了一下脸,辩道:“因奇怪这个局势,看起来,竟像是你报复错了地方,身在福中不知福呢。”

“这又是什么意思?”毕小青偏了一下头。

杜春晓没有回答,径直翻开了未来牌:正位的倒吊男。

蹊跷的牌……

“这一张可是说那三位活在人间的姨太太里,没有害你的人,害你的另有其人,与你关系还很亲密。”

没错,与毕小青不亲密便很难进她的房间。其他三房太太都不好看戏,更弄不到宋玉山的私人照片,纵要害她,恐怕也会想别的法子,譬如将那登有她倩影的报纸故意露在秦亚哲跟前。

“那又会是谁?”毕小青一对明眸直勾勾盯着她,倘若跟前是个男人,只怕此刻早已沦陷。

“既是那三个人以外的,是谁也已不重要了。不过——”杜春晓突然动了邪心,咧嘴笑道,“二太太孙怡也不晓得孩子生了没有,我还真有些担心。”

这一句,让气氛陷入莫名的僵滞。

8

上官珏儿的双腿仿佛已不是她自己的,只是整个身体都浮在半空,四周嘈杂无比,几声啜泣掺杂其中,她认出那是姆妈的。

她并未觉得自己有多少苦痛,只是体内血液都凝固了,继而蒸发,令她一夕之间回到童年。在自家院墙上的泥洞里张望,看隔壁刚搬来的小戏班的那个花旦唱得如泣如诉,她不懂戏,只觉她舒臂回腕里都美得光彩动人,于是竟看痴了。

现在,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洞口,往里张望,只有姆妈那张苍老的面孔挤成一团,有疼惜、有贪婪、有恐惧,还有些许无谓的残忍。过了一歇,又变成施逢德的面孔,眼里都是冰,正伸出手来抚摸她的下巴,手也是一样的冷。随后唐晖出现了,他在她干涸的身体里探索过,之后便收起所有的痴迷与热情,只给她一个背影。

“婊子!”

“妓女!”

这些字眼在她眼前缓缓飘过,她的头颅不停摇晃,似要将脑浆都甩出来。

“就停在这里,进去!快!快!”

是施逢德的声音。

她不由睁大眼睛,意识竟有些清楚起来,于是定定地望着他下巴上半白的短胡须,思忖自己是否曾经爱过他。

此时,她感到身体再次飘浮起来,落到一张充满福尔马林刺鼻气息的床上,她猜想可能是到了医院,于是便有些安下心来。诸多针头与皮管分别插向她的喉腔与手臂,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呼吸愈发沉重。

“造孽啊!造孽啊……真造孽啊!”

布帘后头,隐隐传来姆妈的凄音。她闭上眼睛,想让这一切早些过去,可喉部似乎顶着一个硬物,强行将生命压回到了她体内。

孰料,这样的安定未能持续多久,上官珏儿朦胧间又被抬起,有人往她的胃里灌了一些液体,她只好用呕吐来回报,呛人的黏物从嘴里喷涌而出,流满整只脖子。她费力别过头去,想看一看施逢德还在不在,却只看到几个白色的身影在蹿来蹿去。

他大抵是不会再来了……

她心中涌起一股悲怆,且不说有没有真心爱过他,最起码,时至今日,她都未想过会失去他。

但是,她发现那个洞口在不断扩大,里头所有的景物都变成了白光,她只好迎着它而去,缓缓步入洞内,遂被白光吞没……

上官珏儿的死,成了上海滩一桩香艳奇闻。小报记者将她服毒自尽的过程写得绘声绘色,讲说她当时写的遗书里充满对施逢德的控诉,还在床单上写了血字,甚至死时穿的旗袍都是赤红簇新的,显然是心有不甘,意欲化厉鬼报仇。

上海滩短短一周之内,死了两位以美貌著称的名女人:金玉仙与上官珏儿。一时间沸沸扬扬,祭奠哀吊者有之,冷眼旁观者有之,嚼烂舌根者更有之。影院当时撤下所有新片,只放两部电影,一是上官珏儿未完成的遗作《风流娇娃》,二是一部改编自金玉仙劫杀案的三流作品《魂断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