胧夜的底层(第13/14页)
我恍然大悟:“返书!”
“没错。可以对店员这么说‘我只看外盒就买了,没想到里面装的书不对’。”
我像个演员,开始替他接话。结果——
“店员一定会认为‘这种事也不是不可能,因为最近常有恶作剧’。换言之,‘事先设计’是为了日后返书所做的心理伏笔。”
圆紫大师缓缓地点头:“对,只要这么说‘当时因为急用,发现买错以后已经另外买新的应急’,店员反而会低头致歉,然后退钱。”
“六千五百圆:对学生来说是一笔巨款。”
“就算不是学生,这笔数目也不小。这种书的销路有限,再加上这家出版社规模并不大,所定的价钱也让消费者出不了手。可是,若只是偷走昂贵的书——或许我不该说这种话,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问题是,这种事先设计的犯罪手法,该怎么说呢?毫无出奇之处。这表示犯人是个一丝不苟的小偷,是个只偷内容,再以书本这种‘形式’归还的窃贼。”
这种解释很奇特。小正当天随口说的“有病”这个字眼浮现我的脑海里。
“如此一来,与其说此人有良心,不如说是……不正常吧。”
“对,就是那种异常令我害怕。说不定此人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是偷窃行为。的确,把书拿走时,他付了钱。到书店返钱时,再把书归还。就算被盘问,恐怕也会打从心底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回答‘我又没有偷任何东西’。甚至还会抱着傲慢的价值观认定‘这本书根本不值得我花这么多钱买’。”圆紫大师盯着白色杯底残留的可可汁液,露出有点疲惫的表情,继续说:“心理学上有个术语叫做‘合理化’。”
说到心理学,我在通识课学过一点皮毛。
“就像伊索寓言的狐狸说‘那葡萄是酸的’吧。”
“没错。既然再怎么跳都构不到葡萄,只好这么想‘那是酸的’,让自己心里舒坦一些。
人的确会产生这种心理。如果事实真如我所猜想的,想必此人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窃贼。他认为‘坏’的行为,绝对无法直接做出来。可是,如果真的很想做,他会以‘这不是偷窃,我只是借用一下需要的书’的方式,找一个对自己有利的借口。如此一来,前一秒跨不过去的障碍,便可以轻易越过了。”
我可以想见对方的模样,一定是一个主观意识很强、头脑聪明,又极为神经质且情绪不稳的人。
圆紫大师说:“如果是这种个性,透过自我合理化,即便是再病态的事他也能坦然执行。想到这一点,我就很害怕。”
然后他陷入沉默。
店门开启,一名看似学生的胖男生走了进来,喳喳呼呼地向女店员搭讪。女孩开怀大笑,站在柜台内边说边笑,将刀叉拭净后归位,只听见铿铿锵锵的金属撞击声。
圆紫大师瞥向阳光逐渐消失的窗外,看着上方搭起的橘色遮阳篷,冷不防说:“……站收银台的是高冈小姐吧。”
“啊,对。”
“本来应该跟她打声招呼。可是,我故意不过去。”
圆紫大师没去收银台,径自站在电梯前等我,当时我也没放在心上。然而,现在仔细想一想,他与小正(虽说只相处过几个小时)重逢却佯装不熟,的确不像他的作风。
“故意……”我如鹦鹉学舌般重复着,一边估量着这句话的意思。
“懂吗?”
“懂。之前也破解过谜团的圆紫大师,如果来到那层楼,高冈小姐一定会问起书本‘颠倒’的原因。可是,您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她。”
“是的。我的想法纯属推测。书本被颠倒放置,也许只是恶作剧。与那个恶作剧无关的某人走到那一区买书,拿起那套丛书里的两本书,一边考虑‘该买哪一本’,一边抽出传票,放回去时不巧放反了。更不巧的是,连书盒也放错了,最后买走了其中一本。这种事也有可能发生。”
这个说法就这起“事件”来说,也许是更符合常识的解释。但是,圆紫大师想必不是真的这么想。因为那样太不自然了,而且发生的时间、地点与“颠倒”的恶作剧相同。
现在,较合乎常理的说法,就像眼前的假玫瑰般黯然褪色。
“不管怎么样,那个买书人来返书的机率应该很高。我不能让收银台的人有先入为主的偏见。”
在薄暮的笼罩下,我目送走向地铁车站的圆紫大师离去。
然后,我正想走向蓝绿色大楼的“那一层”,却像被线拉扯般在人行道上驻足。双脚的影子映现在柏油路上,已泛灰模糊。
我发现自己可能与“那个人”搭乘同一部电梯。
想象中的“那个人”脸上没有表情,脸孔就像雪白的能剧面具,甚至不知“那人”是男是女。
万一每层楼都有两、三个人出去,方形铁箱中最后只剩下我和“那人”独处怎么办?在不停上升的密室中,万一“那人”取出《中世歌谣》,低声演练起返书时的台词怎么办?我彷佛可以看到那蠕动的白色嘴唇。
很窝囊地,光是这样就令我失去再度搭乘电梯的勇气。
23
早早入夜的神田街上,大型书店的打烊时间更早。我漫步闲逛旧书店,在约定时间与小正在大楼前碰面。
我们沿着骏河台往主妇之友出版社那端上坡,在途中的餐厅解决一顿略迟的晚餐。
小正点了“巨无霸炸猪排与可乐饼套餐”,八百圆。我寒酸地点了“汉堡套餐”,六百圆。
“我们俩的胃容量是八比六耶。”我这么一说,小正哼哼地冷笑。
“这就是劳工与米虫的差别。”小正狼呑虎咽。
“我吃啰。”
我们共餐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如果生菜色拉里面有蕃茄,小正连我的蕃茄也吃。
“请便。”
“要听听小子我的梦想吗?”
一边说着,一身牛仔装的小正,以那略带异国情调的双眼看着我。
“好啊。”
“我跟你打赌,如果我赢了,赌的是蕃茄,我会逼你吃到撑。”
“好可怕好可怕。”
小正毫不扭捏地把红蕃茄扔进嘴里,咧嘴一笑。
“挑食不好喔。”
这时候就会发现人情的温暖,人心是美好的。然而,世上若有千百种人,便有亿兆……,不,无限多种人心。
有外显的想法也有隐藏在内心的想法,还有难以想象的心思吧。对于他人,甚至对自己来说,都无法捉摸。——就像我为“豆沙甜甜圈学长”动摇的心、直到脑袋被打才肯承认胞姐在场的心。
步出餐厅,我们一路走到御茶水车站。小正在这里搭JR。
“你呢?”
我回答:“我要走到秋叶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