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蝉(第3/14页)

在明知的状况下,我对于作品本身的评价毫无改变,不过很意外的是,当我看到Tramp拯救Lady的那一幕,竟感到胸口莫名其妙地发热。

傍晚回到家,我把母亲大人交代的酱油炸米果交给她时,被问起电影观后感。小时候,就是母亲大人带我去看《小姐与流氓》的。

然而,“Lady被救的那一幕啊——”那种感言,就算撕烂我的嘴也讲不出口,我只好这么回答:“片中出现了‘Gorutsuki’(流浪汉)这个字眼,我脑中当下浮现‘破掉的门’这个名词。”

“瞎说什么呀?”

母亲大人把米果倒入盘中,我负责泡茶。

“破损的‘破’、掉落的‘落’,再加上门户的‘户’,组成了《破落户》,这不就是‘Gorutsuki’的汉字吗?”

茶叶放多了,茶变得很浓。我喜欢在大热天来杯热茶。

母亲大人抓起米果说,“我从以前就觉得,你这孩子越来越像龙麿叔叔了。”

“汉语师龙麿。”这个绰号听起来有一种时空错置的感觉,其实人家也不过才四十出头,是我爸的弟弟。

“你应该喊人家龙麿叔叔。”

“有什么关系,喜欢他才这么喊他。伟人不用敬称才算是敬称。像我们就不会说什么紫式部小姐【?~一〇一六,《源氏物语》的作】或佛雷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先生【一八一〇~一八四九,波兰音乐家】。”

“汉语师龙麿”是我们这个家族对叔叔的通称,我是在小学的时候第一次听到这个字眼。

“况且……,我很喜欢这个称呼。‘汉语师’听起来不是很像‘魔法师’吗?”

这个绰号以及叔叔本人,我都喜欢。怕生的我,还记得小时候曾经自在地坐在这个叔叔的肩膀上。

当然,“汉语师”可不会坐着飞天扫把,叔叔总是翩然现身玄关,一如绰号所示,像载货过多的卡车哗啦啦地卸下一堆艰涩的汉语再翩然离去。叔叔和我爸一样,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贺年片上劈头写了一句“金鸡三唱”,这是龙麿叔叔近来最为人津津乐道之举。换言之,若用落语的说法,就是“垂乳根叔叔”【垂乳根的原意是母亲,此处是指江户落语的段子之一。故事大意乃为住在大杂院的八五郎忽蒙房东介绍婚事,女方条伴极佳,唯一的缺点就是自幼在汉学家父亲的薰陶下满嘴文诌诌的汉语,连提到母亲都称之为垂乳根,弄得八五郎一头露水,由此衍生出一连串笑话】。

以上,惶恐谨言。

“不过,叔叔真的用词艰深,我讲的应该没那么难懂吧。”

“要说就说句真正艰深的给我听听呀。”母亲大人果然犀利。

不过,被批评“越来越像”叔叔,倒是令我想到平常很少思考的“血缘”关系。

我蓦地想到,以后我的小孩一定会有一些地方像我,还有我那遥不可知的老公,(小女子对这似字眼不怎么排斥,突然连说明都这么温柔地用起敬语,连我自己都觉得有趣。简而言之,用来温暖人心的不就是语言吗?)就像同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吧。

04

下一个星期天。我以为姐姐还在睡,没想到她一起床立刻洗了一个不知是晨浴还是干浴的晏起浴,然后匆匆扒完一顿饭,开始对镜梳妆。

关于女人化妆的时间,常因过久而成为笑柄,不过我认为姐姐花的时间算短,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发挥最大的效果。

我虽然没有仔细瞧过,不过姐姐的动作毫不迟疑,更不会多花时间,一切都那么自然流畅、一气呵成。

不过,姐姐的打扮也不会千篇一律,她的脑袋里总是能整然地映现出全身的“完成

图”。衣服、鞋子、包包乃至小配件都考虑在内,随之微妙地改变妆容。这种境界可称之为艺术。

若要举个浅近的例子,在千圆或万圆纸钞上印人头,据说是个非常高明的点子。即便只是几分之一毫米的差异,也会立刻被察觉——“咦,这张钞票好像跟平常的不太一样”。如果钞票上印的是狮子,制作伪钞的人想必会轻松许多。

换言之,人类的脸孔只要稍微动点手脚,所产生的印象就会幡然改变。

姐姐今天穿的是珍珠白套装,外套上点缀着黑灰色钮扣,钮扣表面还有雅致的花纹。她戴着一对珍珠耳环,搭配白鞋,同色的包包上还镶着亮眼的金属扣环。

姐姐彷佛要强调这套服装只能这样搭配似地,唇色艳丽、眉毛勾勒有型,整个人威风凛凛地出门了。

留下我这个妹妹,一身打扮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若要换个有气质的说法,就是穿着清凉,在暑热中气喘吁吁。

我刷洗浴缸时,索性把衣服脱光,跳进去泡上一阵子流流汗,还没起身就把水放掉。

想当然耳,如此一来就很想这么坐着,把脚底和手心抵在排水孔确认水流。即便水量只有这些,脚底还是被牢牢吸住。我用力拔开脚掌,水流立刻从旁涌入狭小的排水孔。

水从胸口降至腹部,最后在盘坐的双腿前出现可爱的漩涡,这个呼噜呼噜打转的玩意儿,个头虽小却像卡通或《绿野仙踪》常出现的威猛龙卷风。

最后啾地一声,漩涡弟弟消失了,我才扭开水龙头冲洗。从水龙头流出来的水,碰到身体果然很冰凉,不同于泡过的热水。我感觉身体倏然紧绷。

洗过身体之后,我只换上干净的内裤,尽量不擦干身体,想利用蒸发作用让自己凉快些,不过身体上的水珠一转眼便消失了。

汗水快要从胸口冒出来的感觉令我难以忍受,终于决定打开今夏头一次的冷气。

我走到艳阳下的后院,拿掉置在空调室外机体上的蓝色套子:我不做没人会动手,倒霉的是被认定“会做”的人:我自己不喜欢吹冷气,因为那种风很不自然,不过有时候不得不向暑热低头。

热茶配米果再加上几本书,“好,要看书啰!”

我走进楼下那个四坪大的冷气房,今年夏天,尤金·苏【Eugene sue,一八〇四~一八五七,法国小说家】和内耳瓦【Gernard Nerval:一八〇八~一八五五,法国浪漫派作家】的作品重新出版,还有其它来不及看完的文库本,如果不下定决心恐怕难以消化。

待房间里变凉时,母亲大人拿着便条纸走进来。

“喔,还会冷耶。”

“刚进来都会这样。”

“对对对,可是离开时就很讨厌了,热得浑身黏腻。”

“嗯。”

“一想到那样,便提不起劲走进冷气房。”

母亲大人一边说着,一边在便条纸上振笔疾书。

“带卵鲽鱼,你吃吧?”

“吃。”

“家里的牛奶也没了。”

“夏天喝得特别快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