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防大蟆(第14/15页)
至此,大致上还算顺利。但接下来的,可就是场大赌局了。
又市将假扮成盛行。两人体格相仿,只须换上衣裳、披上包颊头巾,自远处看应是难以辨识。但若碰上与盛行熟识者,或许一眼便要被识破。
只是决斗的时刻甚早。值此时节,清晨六时天色依然昏暗。话虽如此,抵达本所时或许天已大亮了。只不过……
幸好五名帮手不仅无一望向又市,连四目相接都力图避免。继任藩主果然为众人嫌恶,就连藩邸也未派人随侍。
途中步行时,又市力图与五名帮手保持距离。挂在腰上的大小双刀,带起来沉甸甸的。又市这才知道,刀原来有这么重。这根本不是什么武士灵魂,不过是杀人凶器罢了,纯粹是为取人性命而打造的沉重铁块。若非如此……
倘若光凭佩刀便能证明自己是个武士,又市这下不就成了个武士?山崎所言果然不假,这东西不过是个饰物。
决斗场布置得像个挂着草席的戏台子。跑龙套的戏子们照本宣科地报上姓名后,烟花开炸,大道具应声出场。围观者个个惶恐不已。新年期间的江户城一片宁静,让烟花听来甚是响亮。一片寒空,将大蛤蟆的身影衬托得甚是清晰。
又市高声呐喊,快步奔入林中。这见证人非得自此处抽身不可。
竹篱倒塌,围观者涌入,现场陷入一片混乱,捕快们也被推离仇人身旁。
趁这短暂的空隙,山崎藏身人群中,悄悄地奔向疋田,使劲一撞将之撞晕,拖向拜殿一旁。拜殿下方,堆有事先准备的干草。
干草堆下藏的,便是失去神智被换上一身白衣的川津盛行——实为真凶的继任藩主。
疋田一到,这少主便被拖上决斗场。此时,山崎间不容发地挥刀将其颜面劈成两半,让人无从辨识容貌。
事前,岩见已被告知此计划。自拜殿下拖出的盛行乃真正的杀兄仇人,故应由岩见亲自手刃。不同于疋田,盛行与岩见同样不谙剑法,而且此时还失去了神智。任岩见刀法再怎么拙劣,依理也能轻易诛之。不过,岩见并无一刀两断之功力,说不定就连盛行的性命也取不了。话虽如此,也不能先代其下刀。盛行非得由岩见当场以手上的刀诛杀不可。
但山崎的刀法的确了得。一见岩见走近,山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取过其刀,为其诛杀了真正的杀兄仇人。飞溅的鲜血染红了岩见的白衣,山崎身上则几乎没沾上半滴,迅速自现场销声匿迹。
大爷果真了得,又市说道:“瞧大爷当时的身手,活像是为了杀人而生似的。”
“哼,说什么傻话!”山崎以不客气的口吻说道,并在茶碗里斟上酒,“为一己所为感到不耻,再怎么贬低我也是徒然。你说的没错,我就是靠伤人混饭吃的,说穿了根本是个刽子手。世间大概没几行比这低贱。”你说我低不低贱?山崎两眼盯着又市问道。
“我可不是个喜欢藐视别人的人。”
是吗?山崎说道,随即将茶碗中的酒一饮而尽。“尽管藐视我无妨。我知道自己吃这行饭,只有遭人藐视的份儿。不过阿又,再龌龊、再操劳的差事,有时的确能助人弥补损失。为人承担沉重、难挨、悲戚的损失——这种令人厌恶的差事,可是没几个人愿意承接的。”
“这说法的确有理。不过大爷,这仍是诡辩。不就是刽子手的开脱之辞?”
“没错,的确是教人难以容忍的诡辩。所以……尽管藐视我吧。”话毕,山崎露出笑容,并在茶碗中斟满了酒,“我也说过,这种事根本无关胜负。若要以胜负论,我绝对是个输家。只要有违正义,一切便都成了谎言。夺人性命,会是哪门子的正义?话虽如此,若是心生同情,就什么事也办不成。就连死于自己刀下的,当然也要教自己同情。我所做的……”
“不过是门差事,是不是?”
没错,不过是门差事,山崎吊儿郎当地回答。接下来,这浪人又啜饮了一口酒。“只不过,我并不是因为喜欢而干这等野蛮差事。人能少死一个,就该少死一个。这点想必阿甲也认同,因此才采纳了你的妙计。托你那妙计的福,那被迫寻仇的委托人及被拖累的帮手们才得以保住性命。丧命的,就这么从六个减成了一个。”
“但……还是有个人丢了性命。”
“这也是无可奈何,只能说那家伙是自食其果。起初是岩见之兄一人遇害,这回丧命的也是一人。而这个人,正是杀害岩见之兄的真凶。”算起来是划算,山崎一把将酒壶抢了过去。大概是看又市没有递出茶碗。
“也算是以因果报应做了个了结?”
“你还是不服?”
“没错。这么说或许有点冒犯大爷,但小的仍然不服。”难道就没个法子,能不失一命地完满收拾?到头来,又市还是感到遗憾。
“那少主的确是个心术不正、愚昧昏庸的混账。莫名其妙地杀了人,又因此导致更多人不幸,让更多人深恶痛绝,为此又得多死几个人——逼得大家参加这场毫无根据的假决斗。即便如此,那姓岩见的武士和那个疋田,原本就知悉实情。是不是?”
“想必是知道。”
“分明知道,却从没动过杀了那少主的念头,是不是?”
“没错。”
“岩见与疋田,均有一死的觉悟。而你……正是救了他们俩的恩人。”山崎说道。
“我哪儿救了人?再如何绞尽脑汁,设下的局还是得有一人送命。”
“又市!”山崎厉声一喝。这一喝,声音之大惊动四座。此事毕竟不宜张扬,山崎旋即恢复原本的沉稳语调低声说道:“没有一桩损料差事是教人心服的。干这行经手的不是货物或银两,而是人。与人扯上关系的差事往往说不清道理。顾此便要失彼,总有一方得蒙受损失。反正世间本无绝对的公平,咱们只能就这么把日子过下去。人就是如此可怜,你说是不是?”
“没错。”
“还真是可怜。”山崎恢复原本的严肃神情,眼带悲戚地凝视着喝干了的茶碗,“他们俩之所以没打算杀了川津盛行报仇,乃是碍于自己的武士身份。下克上万不可为,杀害继任藩主这种念头,压根儿不可能出现在他们俩的脑袋里。”
“难道不怀丝毫怨恨?”
“是人就免不了怨恨。但不管是血海深仇抑或锥心伤痛,弑主这种念头想必是起不了。毕竟他们俩都是愚昧的武士。所以……”
难道武士都如此愚昧?
“并不是空有恨意便能杀人。正如你说的,设个局只要杀了个人便算失败。不过阿又,这回你并非杀人帮凶,就当作是帮了两个傻武士的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