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一九九九年十月五日

卡尔约翰街

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走下台阶离开,秋日强烈的阳光照得他双眼难以睁开,他停下脚步,耳畔仍萦绕着这句话。他的瞳孔慢慢收缩,手紧紧握住栏杆,缓缓深呼吸。他聆听各种嘈杂声,有汽车声、电车声、人行道指示灯的哔哔声;还有说话声,兴奋、开心的话语声在脚步声的伴随下显得急促。还有音乐。他是否听过这么多的音乐?但这些都无法掩盖这句话的声音:老哥,你快要死了。

他在布维医生诊室外的台阶上驻足过多少次?每年两次,前后四十年,算起来一共八十次。八十个平凡日子,和今天没有两样,但他从未像今天一样注意到街上是那么充满朝气、那么欢快、那么贪求生命的活力。现在是十月,感觉却像是五月的那一天。那一天,和平降临。他是不是太夸张了?他听得见自己的声音,看得见阳光照出自己的侧影,看得见他的脸部轮廓在白灼的光晕中淡去。

老哥,你快要死了。

纯白染上色彩,形成卡尔约翰街。老人来到台阶底端,停下脚步,先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仿佛难以决定要走哪个方向,而后陷入沉思。他颤抖了一下,像是有人叫醒了他,然后朝王宫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迟疑,目光下垂,枯瘦的身体佝偻着,身上穿着一件稍大的羊毛外套。

“癌细胞扩散了。”布维医生说。

“这样啊。”老人答道,望着布维医生,心中纳闷,不知道医生在医学院是不是都学到了在谈论严重问题时要摘下眼镜,或只是近视的医生为了避免和病患目光相对才会摘下眼镜。康拉德·布维医生的发际线越来越高,变得有点像他父亲。布维医生眼睛下方的眼袋散发着不安的气息,也很像他父亲。

“简单说就是这样?”老人问这句话的声音,这五十多年来连他自己都没听过。那声音空洞、嘶哑、发自咽喉,声带由于畏惧死亡而颤抖。

“对,事实上还有个问题……”

“拜托你,医生,我面对过死亡。”老人提高音量,选择能够迫使声音保持稳定的字句,他希望布维医生听见他稳定的说话声。他希望能听见自己稳定的说话声。

布维医生的目光掠过桌面,越过磨损的拼花地板,投向污秽的玻璃之外,躲在窗外许久,才回来正视老人的双眼。布维医生的双手找到一块布,不停反复擦拭他的眼镜。

“我知道你是怎么……”

“医生,你什么都不知道。”老人听见自己发出短促干枯的笑声,“布维医生,你别生气,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一件事:你一无所知。”

他注意到布维医生相当不安,同时听见房间远处水龙头的水滴落到水槽里的声音。那是一种新的声音。蓦然之间,他似乎不可思议地拥有了二十岁年轻人的听觉。

布维医生戴上眼镜,拿起一张纸,仿佛他要说的话写在上面,清了清喉咙说:“老哥,你快要死了。”

老人觉得还是别用那么亲近的口吻比较好。

老人在一群人旁边停下脚步,耳中听见漫不经心的吉他拨奏声,有人唱着一首歌,那首歌对其他人来说一定很怀旧,在他听来却不然。他听过这首歌,那可能已经是四分之一个世纪之前的事了,但对他而言却像是昨天。当时的一切就跟现在一样——时间越是往前推移,就显得越靠近也越清晰。他可以记起他多年来不曾想过的事。现在他只要闭上双眼,就能看见之前在自己的战时日记上读到的事件投射在视网膜上。

“你至少还有一年的时间。”

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他看得见斯塔德公园的落叶树上每一片枯黄的叶子,仿佛他戴了一副度数更高的新眼镜。那些树木自一九四五年以来就站立在那里,或者真是如此吗?那一天,那些树木不是很清楚,没有一样东西清楚。微笑的脸,愤怒的脸,他几乎难以听见的喊叫声,车门被摔上而他眼中似乎噙着泪水,因为当他回想人们在人行道上奔跑时手中挥舞的国旗,国旗是红色且模糊的。人们高喊:王储回来了!

老人走上山坡,来到王宫前。许多人聚集在此观看卫兵换岗。口令的回声、步枪枪托和鞋跟的击打声,在淡黄色砖面形成反射。他听见摄影机在运转和几句德语。一对年轻的日本情侣搂着彼此,高兴地站着欣赏卫兵演出。他闭上眼睛,想捕捉军服和枪油的气味。当然那是不可能的,这里没有一样东西闻起来像他参与过的战争。

他睁开眼睛。他们知道些什么?这些身穿黑衣的青年士兵只是君主政体的游行人偶,表演着象征性的仪式。他们过于天真,无法了解那些动作的意义,又过于年轻,难以有什么感觉。他再度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些身穿军服的挪威青年,或称“瑞典士兵”,他们都这么称呼自己。在他眼中,他们都是玩具锡兵;他们不知道如何穿着军服,更别说如何对待战俘。他们既害怕,又粗暴;嘴里叼着烟,军帽戴得歪歪斜斜,十分依赖他们刚拿到手的武器,试图用枪托击打战俘背部以克服自己的恐惧。

“纳粹猪。”他们边打边骂,救赎他们刚刚犯下的罪责。

老人吸了一口气,品尝温暖的秋日,但这时剧痛来袭。老人摇摇晃晃后退几步。他肺部积水。十二个月或许更短的期间内,发炎和化脓会产生液体,累积在他的肺部。听说这是最糟的情况。

老哥,你快要死了。

然后是咳嗽。他咳得那么剧烈,以至于站在他身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