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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翠丝·阿什比看着坐在餐桌旁的侄子帕特里克,暗自赞许他的教养。想必这样的场合对他来说异常艰难,可他却依然应付自如,游刃有余。既不笨拙懵懂,也谈不上油滑世故,还是当初第一次在皮姆利科小屋见他时,一副宠辱不惊、恬静安然的样子。这种成熟的品质竟然出现在一个还不到二十一岁的年轻人身上,多少让人有些吃惊。碧一面看着帕特里克·阿什比与牧师交谈,一面觉得他身上有一种尊贵气质,不像某些沉默寡言的人,天生会显得有些呆板、愚蠢。
西蒙是她手把手拉扯大的,自然,她对西蒙也颇为满意。可这孩子却是自己独立长大的,似乎要更胜一筹。恐怕,这就是所谓的“七岁看老”,余下的成长轨迹都是水到渠成。又或者帕特里克这种优点是与生俱来的,不需要任何额外的指导。他尊崇自己的本心,一路成长,出落成了一个安静典雅、喜怒不形于色的年轻人。
可话说至此,他的脸又像是一副面具,还是一副悲伤的面具。这与西蒙瞬息万变的表情形成了鲜明对比,使人联想起戏剧剧本上,用来装点扉页的那种可变换式的悲喜剧面具。
西蒙今天晚上显得格外高兴,碧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的表现虽好,可正因为这样,碧今天才会毫无保留地愈加疼爱他。西蒙似乎心甘情愿地要放弃一切权利,还表现得如此优雅自然,让她始料未及。她私心里甚至有些内疚,看来以前是小瞧他了。她没想到,一向利己心和占有欲都很强的西蒙,居然会有如此魄力,甘心放弃所有的既得利益。
现在,他们正在给“蜜糖儿”刚生下来的小骒马取名字,原本轻松悠闲的对话渐渐演变成了你争我夺的辩论。南希坚持认为“蜜糖儿”这名字听起来亲昵,不如叫它“小宝宝”。埃莉诺则认为给这样一匹血统纯正的马儿取名“小宝宝”简直是不能再土气了。埃莉诺早上没有因为博莱特的到来而精心打扮,这会儿却穿戴得活色生香。碧也是许久没见到她穿得如此得体,如此漂亮了。埃莉诺属于那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类型。
“博莱特十分喜欢‘蜜糖儿’。”埃莉诺说道。
“我猜碧在你还没来得及歇口气的时候,就拉着你把马场看了个够吧,”南希说,“博莱特,你觉得这儿怎么样?”
南希也管他叫博莱特,现在只有牧师管他叫帕特里克了。
“我爱上了这儿的一切,”博莱特说,“还碰着了个老友。”
“咦,谁啊?”
“‘雷吉娜’。”
“哦,它呀。可怜的老东西。一定得有二十来岁了!”南希唏嘘道。
“谈不上‘可怜’啦,”西蒙说道,“我们整整一代人的吃的穿的都仰仗着它呢。我们应该给它分点儿好处了。”
“它早就在牧场上赚了个够啦,”埃莉诺说,“它就是一个贪得无厌的大胃王。”
“要是你能像‘雷吉娜’那样一年不休地产崽儿,贪吃也是情有可原的。”西蒙说道。
西蒙比平时多喝了不少的酒,可似乎没怎么受影响。碧发觉牧师会时不时地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西蒙。
餐桌的另一端,博莱特也在注视着西蒙,可眼神里没有怜悯。“怜悯”一词在博莱特的情绪箱中是很少见的:他既不会顾影自怜,也很少悲天悯人。可这并不是因为他天生缺乏怜悯之心,甚至都不是因为西蒙是已经向他宣战了的敌人,他才不会同情他的。事实上,他还挺欣赏这个冤家对头的。可同时,他觉得西蒙·阿什比身上有种让他厌恶的东西,让他感觉深不可测。西蒙自如地坐在那儿,轻松愉悦,风度翩翩,而他的亲戚朋友也都在默默地为这份气质和勇气喝彩。他们是在为一出“表演”而喝彩,可要等他们知道西蒙此番表演都是为了谁时,没准儿都要大惊失色。
博莱特看着西蒙尽情施展着自己的魅力,突然让他想起了一个刚见过不久的人。这个人也跟西蒙一样,有优异的出身,很有教养,相貌俊朗,并且也有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那么,这人究竟是谁呢?
答案近在咫尺,可他就是说不上来,真是急煞了人!洛丁?不对。在回来的船上遇到的某个人?也不太可能。那个律师旁边的小伙子,那个叫什么麦克德莫特的侦探?也不是。那又会是——
“帕特里克,你不觉得吗?”
又是牧师在问他。他一定得留心这个老先生。除了西蒙,他最害怕面对的就是乔治·佩克了。毕竟,抛开亲兄弟不说,对你了解最多的恐怕就是你的老师了。乔治·佩克兴许知道许多有关帕特里克·阿什比的细枝末节,哪怕他的母亲都不一定知道。不过,这次会面倒进展得不错。南希·佩克亲吻了他的双颊,说道:“哇,你长大了好多,还变成熟了好多!”
“帕特里克一向如此。”牧师说完就跟他握了握手。
牧师思绪万千地看着博莱特,这倒也没什么,就像一个老师重新审视一个自己十多年未曾谋面的学生一样。博莱特虽说不喜欢牧师这身装束,可还挺喜欢牧师本人的。他对牧师仍有几分防备,倒不是因为他掌握着自己的情报,而是因为他渊博的学识,还有他那猿猴般的面孔上有一双洞若观火的眼睛。
说到情报,博莱特庆幸洛丁跟他说过很多有关帕特里克·阿什比上学时的事儿。牧师是亚历克·洛丁的姐夫,因此对阿什比兄弟所接受的教育自然是了若指掌。
至于亚历克·洛丁的姐姐,博莱特觉得她是自己这辈子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了。他以前从未听说过声名煊赫的南希·洛丁汉姆,只听过洛丁对自己这个姐姐赞不绝口:“这世间有哪个男人见了她能不动心的?哪个男人不想抱得美人归,哪怕是看一眼就能知足了呢?可她却选择了这个乔治·佩克。”洛丁还给他看过南希身着各种服装的照片,有穿泳衣的,有穿晚礼服的,可没有一张照片能够淋漓尽致地传达出她那种恬静淡雅的美,还有她那种乐观愉悦的心态和她温文尔雅的举止。他想,既然南希嫁给了乔治·佩克,想必他一定是有什么过人之处。
“你是带着托塞利家的小孩出去上课的吗?”南希问埃莉诺,“就是我今天下午碰到你时,跟你在一起的那个。”
“没错,就是那个托尼。”埃莉诺回答。
“他让我想起以前小时候的事情呢!”
“托尼吗?怎么会呢?”
“你怕是不记得了。那时候有个什么骑兵团,每个骑兵团里总会有一个专门负责表演‘滑稽戏’的队伍,里边每一个队员又都像极了这个托尼。”
“原来如此!”碧喜不自禁地说道,“今天下午,我就老觉得他让我想起了些什么似的,可就是说不上来。就是他那身奇奇怪怪的服装!穿得个牛鬼蛇神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