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劳拉—1929 第二章
查尔斯死于小儿麻痹,他在学校里去世;另外两个男孩也染了病,却复原了。
丧子的悲恸几乎将身体羸弱的安杰拉彻底击溃。查尔斯,她心疼入骨的爱儿,她英俊活泼的儿子。
安杰拉躺在漆黑的寝室里呆望着天花板,连哭都哭不出来。她丈夫、劳拉和仆人们只敢蹑手蹑脚地在死寂的房中走动,最后医师建议阿瑟带妻子出国透透气。
“彻底换个空气和环境,她必须振作起来。找个空气清新的山区吧,也许可以到瑞士去。”
于是阿瑟带妻子上路,把劳拉留在家中由奶妈照顾,另外请女家教威克斯小姐每天来访;威克斯为人和善,却十分古板。
对劳拉来说,她的父母不在的日子是一段快乐时光。严格说来,她是家中的女主人!每天早上她“监督厨娘”,指定一天的菜色。身材胖壮的好脾气厨娘布朗顿太太会调控劳拉的建议,让实际推出的菜单与她自己筹算的相符,但又丝毫无损劳拉的权威感。劳拉不那么想念父母了,因为她在心里幻想双亲归来的情景。
查尔斯的死固然悲哀,因为爸妈最疼爱查尔斯了,这点劳拉无话可说,但现在,现在,轮到她闯入查尔斯的领地了。现在劳拉成了独生女,他们所有的希望都系在她身上,将对她倾注所有的感情。劳拉幻想两人归家的那一日,妈妈张开双臂……
“劳拉,我亲爱的,你是我现在世上唯一仅有的了!”
那些温馨感人的场面,都是现实中安杰拉或阿瑟绝不可能会做或说的事。然而劳拉却渐渐相信,那些温暖而富戏剧张力的画面将成事实。
劳拉沿着小巷走到村庄的途中,在心中演练对话,不时扬眉、摇头、低声喃喃自语。
她沉浸在浪漫的幻想里,却没看到从村里朝她走来的鲍多克先生,他推着附有轮子的园艺篮,里头摆了采买回家的杂物。
“哈啰,小劳拉。”
劳拉倏然从赚人热泪的幻想中惊醒,她正在幻想母亲瞎了,而她,劳拉,则刚刚婉拒一位子爵的求婚。(“我永远不会结婚的,对我来说,我的妈妈就是一切。”)小女孩涨红了脸。
“爸爸妈妈还没回来啊?”
“是的,他们还要十天才回来。”
“原来如此,想不想明天过来陪我喝茶?”
“好啊。”
劳拉非常兴奋,鲍多克先生在约十四英里外的大学执教鞭,他在村中有间小屋,放假和周末常过来。鲍多克拒绝与人为善,且公然、不客气地拒绝贝布里镇民的多次邀请。阿瑟·富兰克林是他仅有的朋友,两人是多年老友了。约翰·鲍多克并不友善,他对学生极为严苛,好笑的是,最顶尖的学生常被他磨得出类拔萃,而剩下的则遭弃之不顾。鲍多克写过几部深奥冷僻的大部头史书,用语艰涩,能解者寥寥可数。出版商婉转地请他写得浅显易懂些,结果反被痛训一番,鲍多克表示,他的作品只为那些懂得欣赏的读者而写!他对女人尤其无礼,女人却觉得他魅力无穷,总是不断投怀送抱。这位偏执而傲慢无礼的鲍多克,其实有着意想不到的好心肠,虽然这与他的原则相违。
劳拉明白,获得鲍多克先生邀请喝茶是无上的荣耀,便精心打扮梳洗,但心里还是觉得鲍多克很令人畏惧。
管家带她进入图书室,鲍多克抬起头望着她。
“哈啰,”他说,“你来这里做什么?”
“您邀我来喝茶呀。”劳拉说。
鲍多克慎重地看着她,劳拉也用严肃有礼的眼神回望,成功地掩饰内心的惶然。
“有吗?”鲍多克揉揉鼻子,“嗯……是的,好像有,真不懂我干嘛邀你来。好吧,你最好坐下来。”
“坐哪儿?”劳拉问。
这是个好问题,因为图书室净是一排排高至天花板、挤满书本的书架,而且还有许多摆不上去的书籍,成堆叠放在地面、桌子及椅子上。
鲍多克一脸懊恼。
“咱们得想点办法。”他郁郁地说。
他挑了张书较少的扶手椅,咕哝着将两大摞沾满灰尘的厚书搬到地上。
“好啦。”他拍拍手上的灰尘,结果开始猛打喷嚏。
“这里都没人进来除尘吗?”劳拉静静坐下来之后问。
“不想活命的就可以进来!”鲍多克说,“不过我告诉你,这可是我拼命才争取来的。女人最爱挥着黄色的大除尘撢,带着一罐罐油腻腻、闻起来像松节油的臭东西闯进来,搬动我所有的书,完全不管主题地乱堆!然后扭开恐怖的机器吸呀吸,最后才心满意足地走开,把图书室搞得至少得花一个月才能找到你要的资料。女人哪!我实在想象不出上帝在创造女人时究竟在想什么,他八成觉得亚当太自得了,自诩为世界之王,为动物命名。虽然是该挫挫亚当的锐气,但创造女人实在做得太过火了。瞧瞧可怜的亚当被整成什么样子!被打入原罪。”
“很遗憾。”劳拉歉然地说。
“你遗憾个什么劲儿?”
“遗憾您对女人有那种感觉。因为我想我就是个女人。”
“你还不算女人,谢天谢地。”鲍多克说,“反正还要很长一段时间后才是,虽然那天迟早会到,但不高兴的事先不用想。顺便告诉你,我并没有忘记你今天要来喝茶的事,一刻都没忘!我只是因为某种理由而装个样子罢了。”
“什么理由?”
“嗯……”鲍多克又揉揉鼻子,“原因之一,我想看看你的反应。”他点点头,“你的反应还不错,非常好……”
劳拉不解地看着他。
“还有另一个理由,假如你想和我做朋友——看起来可能性很大——就得接受我这脾性:一个粗鲁、没礼貌、坏脾气的老家伙。明白了吗?别期待我会讲好话,‘亲爱的孩子,真高兴看到你,好期待你来’之类的。”
鲍多克讲到最后几句,捏起假嗓说得颇激动,劳拉绷紧的表情一松,哈哈笑出声来。
“那样就太好笑了。”她说。
“是啊,非常好笑。”
劳拉恢复肃然,打量着鲍多克。
“你觉得我们会成为朋友吗?”她问。
“这得双方同意才行,你愿意吗?”
劳拉想了一下。
“感觉好像……怪怪的。”她不甚确定地说,“朋友通常不都是跑来跟你玩游戏的人吗?”
“我才不跟你唱儿歌,什么‘头儿肩膀膝脚趾’,休想!”
“那是幼儿玩的。”劳拉反驳道。
“我们的友情一定得建立在智性的平台上。”鲍多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