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燕燕驯马

察割之乱,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上京皇城的一处庭院中,窗前垂柳嫩芽初绽。一个红衣少女站在书房窗前,跺脚问室内的中年男人:“那么,后来呢?”

北府宰相萧思温悠悠地喝了口茶,问:“什么后来?”

这少女正是萧思温的幼女,名叫燕燕。她闻声急了:“祥古山事变后来怎么样了?”

萧思温方才有些空闲,被小女儿缠着问个不休,所以说了些往事,此时有些倦了,就说:“后来的事,不就这样了?先皇去了,今上继位,察割伏诛,还有什么?”

燕燕却不满意,又扑到萧思温案前:“察割是怎么死的?为什么会是今上继位?察割那时候不是把所有人都控制住了吗?还有,小皇子是怎么被找到的?为什么今上不继续推行汉制了?”

萧思温按了按太阳穴,有些头疼。他有些后悔了,早知道这个小女儿从来就是喜欢问上无数个“为什么”,且不满意不罢休,刚才却又第一百零一次惑于这个小丫头一声甜甜的“爹爹你什么都知道”,再加上那双可爱的大眼睛充满信赖地看着他,便不知不觉什么都依从了。

若不是问题过于敏感,他也愿意回答啊,只是——他叹了口气,避重就轻道:“我当日听到风声就逃出去了,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屋质大王提议,由众人公议,推举寿安王继位。察割自知众叛亲离,不得已而归降,却被先皇的弟弟娄国所杀。”

燕燕却不满意:“娄国是先皇的弟弟,也是嫡出。他为什么不继位,反而是寿安王继位?”

萧思温瞪了她一眼:“你还小,这种皇家之事,不必多问。”

燕燕嘟起了嘴:“爹爹好没意思,从小就告诉我们说要知道皇家之事,要多学习多知道,现在倒说我还小,皇家之事不必多问,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萧思温被她说得有些狼狈。萧家是后族,萧家女儿自幼便受到以后妃为目标的教养,从小学习各种文化礼制、骑射用兵,皇家之事更是常识教育。萧思温正想用别的话岔过去,书房的门开了,长女萧胡辇走进来,用力瞪了燕燕一眼,斥道:“爹爹一堆的公事,你进来闹腾了半天,还不够?快跟我出去。”半拉半劝地将燕燕拉了出去。

萧思温见姐妹俩走了,方抹了把汗。每次燕燕闹腾,总得胡辇出来,才能够镇压得了这个小魔星。燕燕的问题,他是无法回答的,穆宗自继位以来,大杀群臣,人心惶惶。祥古山之变后不久,世宗的同母弟耶律娄国便以谋反罪被杀,并被下令葬于绝后之地。穆宗的异母弟耶律敌烈亦成了娄国同谋而下狱。太尉耶律忽古质被以谋逆之名下狱处死,国舅政事令萧眉古得、宣政殿学士李澣等人图谋南奔而被杀被杖。

次年阿保机第三子耶律李胡及其子耶律宛、郎君嵇干被密报与耶律敌烈一同谋反,又牵连至太平王罨撒葛、林牙华割、郎君新罗等,于是又一轮杀戮削权。到穆宗第九年,又有耶律敌烈与前宣徽使海思及萧达干等谋反;第十年,政事令耶律寿远、太保楚阿不等谋反。

数年间宗室谋反、重臣谋逆,此起彼伏,不能平息,连穆宗的亲兄弟亦无法避免牵连。这一切,又如何能够向那个天真的孩子说明?

胡辇阴着脸,拉着燕燕一路出去。燕燕走了两步,回过神来拉着胡辇的手摇晃着撒娇:“大姐,我还有话没问完呢。”

胡辇对她的抵御力可比萧思温强多了:“能回答你的,爹爹自然会回答。不回答你的,就是不能说的。”

燕燕愣住了,没想到竟然在一向温柔讲理的姐姐口中,听到了这种“不讲理”的回答,气得跺脚。

胡辇却微微一笑,看着燕燕的眼神,似看着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从小燕燕就知道,一旦胡辇露出这样的表情,她再耍乖撒娇也是没用的,耍赖闹腾更是无效。想了想,她退而求其次道:“大姐,我还是想问——”

胡辇警惕地看了她一眼,这孩子声东击西的小把戏,她可不会上当。

燕燕忙举手表白:“我不是问那个,我问别的……”

胡辇瞪着她,试图让她明白最好不要纠缠太久:“问什么?”

燕燕已经到了嘴边的话连忙知趣地改了:“问……我想问,为什么撒葛只姑姑有谥号,甄皇后没有谥号?”

胡辇听了这话,也怔住了,好半日才道:“你怎么会问这个?”

燕燕眨巴眨巴眼睛:“因为我奇怪啊。”

胡辇看了看燕燕,却不回答,反问:“那你觉得,她为什么没有谥号?这些年来,也没有人提起她?”

燕燕想了想,犹豫地说:“是不是……因为她不是后族,是汉女?”

胡辇沉默了片刻,摇摇头:“不完全是。”

这一刻,她有丝恍惚,想起当年随母亲燕国长公主入宫见到两位皇后时的情景。那时候她不过四五岁,许多事都不记得了,但唯有与甄后的那次见面,至今难忘。

美丽、高贵、优雅、睿智,她第一次感觉到这些词的真正含义是什么。当时她只是一个小小的孩童,甄后正与别人在说话,她在甄后宫中待了不到一刻钟,就被宫人们领出去玩了,可她仍然感觉到自己没有被忽视,甄后百忙中会冲着她微笑,关注着她的情绪,不像素日母亲惯常领她去的贵妇府第中那样被当成小孩。虽然在那些地方,她也被一群贵妇人围着赞美奉承,可那些人说话时,眼神是在她母亲身上的。

甄后永远也不知道,多年以后,这个小女孩仍然记得那仅仅一刻钟远远望着她的情景。而且,在以后的日子里,会不由自主地模仿着她的一举一动。但是……

胡辇收回心神,看着眼前蹦蹦跳跳的妹妹,下意识道:“因为……她是个异类。”

“异类,什么异类?”

“异类,就是跟大家不一样。”

不管是甄后的衣着言谈举止,那种契丹贵妇口中不喜欢但私底下暗暗模仿的“南蛮子味”,还是她让世宗皇帝为她神魂颠倒不惜违制的魅力,还是出于把世宗推行汉化的事情迁怒到她身上等原因,甄后在大部分契丹贵族眼中,都是异类。她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纵然契丹女人上马能骑射,管理部族也是一把好手,可是这样积极插手政局变动,甚至改换制度,还是她们素日想象不能的。

燕燕问:“怎么不一样了?”

“这却不是三言两语能说的……”

胡辇拉着燕燕坐在回廊上,细细地将甄皇后的事说了一遍,又将立国以来,萧家女为后妃的许多旧事亦细细剖析。后者作为家族史,本是燕燕小时候的功课,可那时听到的要简略得多,也遗忘了不少。此刻听着那些老生常谈的“常识”,在姐姐口中,又多了重新意。尤其是应天皇后述律平的许多旧事,更让她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