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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外公从内心里是个共产主义者,但是他不属于布尔什维克。他本人,我怎么说呢,是某种主张和平的共产主义者,一个民粹派,一个托尔斯泰式的共产主义者,反对流血。他非常惧怕渗透在人们灵魂深处,渗透在各种身份人中的邪恶。他总是习惯于对我们说,有朝一日,应该有个适用于世上所有正派之人的大众化体制,但首先有必要消灭所有的国家、军队和秘密警察,只有在这之后才有可能逐渐创造贫富平等,从一些人那里收税,交给另一些人,不过不是一日之功,因为那样做会酿成流血事件,而是要缓慢推进。他经常说:滑坡,走下坡路,即便是要经历七八代,要富人们几乎没有意识到就慢慢地不再富有了。在他看来,主要就是得开始让世界终究会相信非正义和剥削是人类疾患,正义是唯一良药。真的,苦口良药,他经常对我们说,险药,药劲很大,你得一点一点地吃,直至身体开始习惯。任何想一口吞下它的人只会导致灾难,流出一条条血河。就看看那些人对俄国和整个世界所做的一切!确实,华尔街是吸血鬼,吸吮了世界的鲜血,但是你永远也不能通过流血消灭吸血鬼,相反,那只会使之更强壮,用越来越多的鲜血来喂养它!

你外公认为,有些领袖试图一举按照伟大思想家们的书来整顿整个生活。他们可能非常熟悉一座座图书馆,但是他们既不了解恶意,也不了解嫉妒、羡慕、邪恶,幸灾乐祸地看待他人的不幸!从来就不可能。不可能按照一本书来整顿人生。爸爸总是对我们说,最好少一点组织和整肃,多一点互相帮助,或者也多一点宽容。你外公坚信两件事:怜悯与正义。但是他认为你总是要在两者之间建立联系:没有怜悯的正义不是正义,只是一个屠场;另一方面,没有正义的怜悯或许对耶稣合适,但是不适合吃恶苹果的普通人。这是他的观点:少一点整肃,多一点同情。

在黑门朝尔尼克胡得的对面,长有一棵漂亮的、样子有点像李尔王的器宇轩昂的栗树。爸爸在栗树下为我们姐妹三人放了一条长椅……我们称之为“姐妹椅”。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经常坐在那里想入非非,梦想着长大以后的情形。我们当中谁可以当工程师,诗人,或者是像居里夫人那样的著名发明家。我们所幻想的就是这些。我们没有像同龄女孩那样幻想自己嫁给一位富有而有名气的丈夫,因为我们生于富有的家庭,对和甚至比我们更富的人结婚一点也不感兴趣。

我们要是谈论坠入爱河,那么不是爱恋某位贵族或者著名演员,而只是爱恋某个具有高尚情感的人,比如说某位伟大的艺术家,即便他身无分文也没有关系。那时我们懂什么呀!我们怎能知道伟大的艺术家是怎样的无赖和野蛮?(并非所有的艺术家……绝对不是所有的艺术家!)只有今天,我才真正感到,高尚情感,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并非生活中的主要东西。绝对不是。感情不过是麦子收割后田野里的一把火:它燃烧了一会儿,剩下的只有灰烬。你知道主要的东西是什么……一个女人应该在她的男人身上追寻什么?她应该追寻一种品德,这品德一点也不激动人心,但是比金子还要珍贵:那就是正派,或许还有善良。而今,你应该知道这点,我认为正派比善良更为重要。正派是面包,善良是黄油,或者是蜂蜜。

在公路之间的果园里,有两条长椅相对而立,每当思考中的你,在鸟声啭啭或微风在枝头窃窃私语的寂静中感到孤独时,那倒是个好去处。

再走过去,在田野边上,有个我们称之为奥菲茨纳的小建筑,在第一间屋子里,有个洗衣房用的黑色锅炉。我们扮演邪恶巫婆芭芭·雅嘎的囚犯,芭芭·雅嘎把小姑娘放到锅炉里烹煮。接着有个园丁居住的小后屋。在奥菲茨纳后面有个马厩,停着爸爸的四轮马车,还住着一匹高大的棕红马。在马厩旁边,放着带有铁滑板的雪橇,车夫菲利普和他的儿子安东在冰雪封冻的日子用雪橇拉着我们去理发店。有时海米会和我们一起去,海米是非常富有的鲁哈和阿里·莱夫·皮栖尤克之子。皮栖尤克开了家啤酒厂,向整个地区供应啤酒和酵母。啤酒厂很大,由海米的爷爷赫尔茨·梅厄·皮栖尤克经营。前来访问罗夫诺的著名人士总是和皮栖尤克待在一起——比阿里克、杰伯廷斯基、车尔尼霍夫斯基。我想那个男孩海米是你母亲的初恋。范妮娅可能已经十三岁,要么就是十五岁了,她总想和海米一起乘坐马车或者雪橇,但带上我,我总是故意来到他们中间。我那时有九到十岁,我不让他们单独待在一起,我是个小傻丫头。那时他们就这么称呼我。每当我想惹恼范妮娅时,就当着大家的面,叫她哈姆奇克,是海米这么叫的。尼海米亚·海米·皮栖尤克到巴黎读书,他们在那里将他杀害。是德国人。

爸爸,你的外公,喜欢车夫菲利普,他也非常喜欢马,他甚至喜欢前来给马车上油的铁匠,但是他确实恨乘坐马车,恨身穿镶狐皮领子的皮大衣,像个乡绅,坐在他那位乌克兰车夫身后。他宁愿走路。不知怎的,他不喜欢做富有的人。在他的马车里,或者是在他的扶手椅里,被快餐和水晶枝形吊灯包围着,他觉得有点像个喜剧演员。

许多年过去,当他失去了所有的财产,当他几乎赤手空拳来到以色列,他实际上并不觉得特别可怕。相反,他感到周身轻松。他并不在乎身穿一件灰色背心,背上背着一袋三十公斤的面粉,在烈日下汗流浃背。只有妈妈痛苦万分,她咒骂他,冲他大喊大叫,恣意侮辱他,为什么他会一落千丈?扶手椅哪里去了,水晶饰品和枝形吊灯哪里去了?她这把年纪怎么就该活得像个农民,像个农妇,没个厨子,也没个理发师或女裁缝?他什么时候能够重新振作起来,在海法建个新型的面粉厂,使我们可以恢复失去的地位?妈妈就像故事里讲的渔夫的妻子。但是我宽恕她所做的一切。愿上帝也宽恕她。有许多事情需要宽容!愿上帝也宽恕我这样来谈论她,愿她安息。愿她安息,别像她待父亲那样从未给过他片刻安宁。他们在这个国家住了四十年,她每天从早到晚什么也不做,只是破坏他的生活。他们在克里亚特莫兹金后面长满蓟草的田野里找了间摇摇欲坠的棚屋,没有水,没有厕所,屋顶铺了层沥青油脂……你记得爸爸妈妈的棚屋吗?记得。唯一的水管在屋外蓟草中间,水中尽是铁锈,厕所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坑,爸爸用木板把它临时遮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