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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这个小精灵潜入一个枝叉繁多的雨衣树下,这样动动,那样动动,忽地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被浓密的绿叶吞没了。
一股难得的勇气冲袭着我,骑士般的无畏令我激动不已,我无所畏惧地闯进她身后的衣服丛里,我所向披靡穿过瑟瑟作响的衣服。于是最后,我气喘吁吁地激动起来,我出现在——几乎跌跌撞撞地——走进某种光线熹微的林中空地。我打定主意,长期在这里等候那个小森林女神,她的声音,还有想象中的气味确实从附近的树枝上飘来。我将冒着生命危险,赤手空拳,同把她囚禁在地窖里的男巫较量。我要打败妖怪,砸碎束缚她手脚的铁锁链,给她自由,而不是远远地旁观,我谦逊地低垂着头,等候着即将来临的犒劳,还有她感激的眼泪,这之后我不知道该发生什么,但是我确实知道这一切肯定会发生,令我不知所措。
她娇小得像只小鸡,身材像支火柴棍,几乎像个婴孩。她留着瀑布般的棕色鬈发,脚上穿一双红色高跟鞋,身着一件领口很低的女裙,露出女人的胸脯,胸脯中央是一道真正的女人分水岭。她宽大的嘴唇微微张开,涂着俗艳的口红。
当我鼓起勇气抬头看她的脸时,却见她的双唇突然恶毒而嘲弄地咧开,那是某种扭曲了的不怀好意的微笑,在她微笑时你可以看到一排尖利的小牙,其中一颗镶金门牙突然发亮,一层浓厚的香粉夹杂着一块块胭脂覆盖了她的额头,使她可怕的双颊显得很白,脸颊有点凹陷,像恶毒的巫婆的脸,好像她突然戴上了一副僵死的狐皮面具,显得既歹毒,又有几分令人心碎的忧伤。
那个不可捉摸的婴孩,脚步飞快的仙子,令人着魔的美女,我追逐她,仿佛心醉神迷地穿过茫茫森林,她根本就不是个孩子,既不是仙子,也不是林中美女,而是一个长相滑稽、几近衰老的女人,一个侏儒,一个小驼背。从近处看,她的脸有几分像弯嘴利眼的乌鸦。在我眼里,她样子吓人、可鄙,干枯、衰老的脖子上长满了皱纹,突然张开的朝我伸过来的双手也长满了皱纹,笑声低沉可怕,像个巫婆试图接触我以便捉住我,瘦骨嶙峋长满皱纹的手指像食肉猛禽的利爪。
我转身便逃,上气不接下气,非常害怕,不住地抽泣,我跑啊跑,吓得喊不出声音,我跑啊跑,从内心深处发出遏制住的尖叫,救救我,救救我,我摸黑在呼啸的隧道里疯狂地奔跑,迷了路,在那座迷宫里越来越迷失。我有生以来,或者说直至如今,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恐惧。我已经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秘密,她不是小孩,她是个伪装成小孩的巫婆,现在她不会让我活着逃出她黑漆漆的森林。
我在奔跑时,突然掉进一个小小的入口,入口有扇半开半掩的木门,实际上它不是一扇全门,而是个有些像狗窝门一样的开口。我用尽最后一口气把自己拖了进去,在那里躲避巫婆,我咒骂自己,为什么没有把避难所的门关上?但我吓得呆若木鸡,吓得片刻也不敢从我的避难所里现身,我呆立在那里,甚至不敢伸手把门关上。
于是我便在这个小窝的一个角落里缩成一团,小窝也许只是个储藏室,楼梯下某种自我封闭的三角区。在那里,在一些模糊不清弯弯曲曲的金属管、破碎不堪的箱子和一堆堆发霉了的衣服里,我像个胎儿般蜷缩着,双手抱头,把头埋进双膝,试图抹去自己的存在,缩回到我自己的子宫里,我躺在那里发抖,大汗淋漓,不敢喘气,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尖叫,惊恐地一动不动,因为风箱般的呼吸声一定会让人听见,很快就会把我给暴露。
我一遍又一遍地幻想自己听到了她橐橐的高跟鞋声,“咔哒,咔哒,咔哒”,越来越近,她那张死狐狸脸正在追寻着我,眼下她就在我的头顶,眼下她可以随时抓到我,把我拖出去,用酷似青蛙爪子的手指触碰我,抚摩我,伤害我,她可以突如其来朝我弯下身子,口含利齿大笑,将某种充满魔力的符咒注入到我的血液中,让我也突然间化作一只死狐,或化作石头。
七年注后,有人从这里经过。是不是在店里工作的人?我止住呼吸,握住颤抖的拳头。但是那个人没有听到我那颗心在怦怦作响。他急急忙忙经过我的小窝,随手把门关上,不经意地把我关在了里面。现在我被锁在了里面。永远被锁在了里面。锁在茫茫黑暗中。锁在宁静的大洋深处。
我有生以来从未经历过如此的黑暗与宁静。那不是夜晚的黑暗,夜晚的黑暗通常是深蓝色的,你基本上可以辨认出各种各样闪烁不定的光,星光,萤火虫,远方行者的灯笼,星星点点的窗子,以及穿透黑暗的一切,你总是可借助各种各样微暗的光、闪烁的光和忽明忽暗的光从一座黑漆漆的楼群行进到另一座,你永远可以在暗中,在比黑夜本身更加黑暗的阴影里摸索。
不是这里——这里我置身于墨海深处。
也不是夜晚时分的那种宁静——在夜晚,总会传来砰砰的敲击声,你可以听见蟋蟀唧唧,蛙声一片,犬吠,隐隐约约的马达轰鸣,以及时而传到你耳际的胡狼嚎叫。
但是这里,我没有置身于一个活生生摇曳着的深紫色夜晚,我被锁进黑暗深处。岑寂裹挟着我,这种岑寂你只有在墨海深处才能寻到。
我在那里待了多长时间?
而今已经无人可以询问。格里塔·盖特在1948年犹太人耶路撒冷遭到围困中遇害。阿拉伯军团的一个狙击手,斜挎黑皮带,头戴红色阿拉伯头巾,从坐落在停火线上的警察学院方向不偏不倚地打中了她。子弹,邻居们这样传说,射进格里塔阿姨的左耳,又从眼睛里出来。至今,当我试图想象她的脸是什么样子时,都会可怕地梦见一只眼睛裂成两半。
我现在也没有办法弄清楚,六十年前,这家拥挤不堪有许多洞穴和森林通道的服装店坐落在耶路撒冷的什么地方。那是一家阿拉伯商店,还是一家美国商店?现在那里又造了什么建筑?那些森林和弯弯曲曲的通道怎样了?帘子后面的壁龛、柜台,以及所有的试衣间怎么样了?将我活埋的小窝怎么样了?还有那个我苦苦追逐、继之又惊恐逃离的伪装成林中美人的巫婆呢?那第一个引诱我的人,她将我吸引到她在森林中的藏身之处,直至我进入她的秘密兽穴,才突然赏脸展示她的面庞,那是张死狐狸一般的脸,既歹毒,又有几分令人心碎的忧伤,怎么样了?
很可能,格里塔阿姨最终焕然一新,从她的小试衣间重新出现,身穿光彩照人的衣装,发现我没有在她指定的地点、试衣室对面的柳条凳子上等候,大惊失色。毫无疑问,她会惊恐万状,脸变得通红,红得有些发紫。孩子出了什么事?他几乎一向是个有责任感并且听话的孩子,一个十分细心的孩子,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甚至也不那么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