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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想象得到,格里塔阿姨最初试图自己把我找到。也许她想象孩子等了又等,等得不耐烦了,现在显然是在和她玩捉迷藏游戏,以惩罚她离开了这么长时间。也许小淘气正躲在架子后面?没有?也许在这里,在大衣里头?也许他正站在那里,盯着半裸着身子的蜡制女模特?或许他正站在商店的窗子里面观看街上的行人?或许他只是自己找厕所去了?或许是去找水管喝水?一个聪明的孩子,非常有责任感的孩子,这一点确定无疑,只是有点心不在焉,稀里糊涂,沉迷于各种各样的白日梦,总是沉迷于我给他讲述的各种故事中,或是他给自己讲述的故事中。或许他到大街上去啦?怕我把他给忘了,自己一个人回家去了?倘若一个陌生人出现了,拉着他的手,许诺给他各种各样的好东西该怎么办?要是孩子听任诱惑怎么办?和陌生人走了怎么办?
随着格里塔阿姨对这件事情的理解不断加深,她的脸不再发红,而是变得煞白,她好像得了感冒,浑身不住地发抖。最后,她无疑抬高嗓门,放声大哭,店里所有的人,售货员和老板都来帮忙寻找我。他们可能呼唤我的名字,在店内纵横交错的迷宫般的通道里搜寻,徒劳找遍了所有的森林通道。由于这显然是一家阿拉伯人开的服装店,人们可以想象把一群年龄比我大的孩子召唤起来,发向各处,在居民区,在狭窄的街道,在坑道壕沟,在附近的橄榄树林里,在清真寺的庭院里,在山坡牧草地,在通往市场的通道上,将我找寻。
那里有没有电话?格里塔阿姨给泽弗奈亚街角的海涅曼药铺打电话了吗?她有没有设法把这一可怕的消息通知给我的父母?显然没有,不然的话,父母会在日后的岁月里一遍遍地提醒我,只要稍有反叛迹象,他们就会用重提那次短暂而吓人的迷失与悲痛体验来威胁我,称那个疯疯癫癫的孩子让他们担惊受怕,他们在一两个小时之内愁白了头发。
记得在茫茫黑暗中,我没有叫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我没有设法去摇晃锁住的房门,或用我的两只小拳头去捶打它,也许由于我仍然在恐惧中颤抖,生怕那个长着一张死狐脸的女巫还在到处嗅着寻找我。我记得,在寂静的墨海深处,代替恐惧油然升起的是一阵奇怪的甜蜜,在那里的感觉,有些像身上盖着冬毯暖洋洋地偎依在妈妈身边,而外面阵阵寒冷与黑暗正在敲打着窗棂。有些像玩装扮聋瞎孩子游戏,有些像摆脱了所有人的束缚,彻底摆脱。
我希望他们很快会把我找到,把我带出去。但只是很快,不是马上。
我甚至在那里还有一个小小的玩具,那是个圆形金属蜗牛,光溜溜的,摸上去很舒服。它的尺寸正好适合我的手,我用手指攥住它,感受它,抚摸它,稍稍捏紧,又稍稍松开。有时拉一下嵌到里面的纤细灵巧的尾部,那玩意儿就像蜗牛的头出来偷窥一下,有些好奇,这边弯弯,那边弯弯,立即又缩回到壳子里了。
那是一个测量用的伸缩卷尺,纤细灵巧的钢条,卷在钢制的小盒子里。我在黑暗中长时间拿着这个小蜗牛自娱,把它从壳子里拔出来,伸展,拉长,突然放手,使得钢蛇以闪电般的速度飞奔进它秘密藏身的掩体里,直至盒子将其整个收回腹中,而后轻轻颤抖,那抖动着的咔哒声响令我攥着的小手十分愉快。
接着又拔出来,伸展,拉长,这一次我把钢蛇拉到全长,将其远远地发送到夜空深处,与之同寻黑暗尽头,倾听纤细接合处传出的砰砰响声,钢尺延伸开去,头离壳越来越远。最后,我允许它慢慢回到家里,稍微放松一下接着停下来,又稍微放松一下停下来,试图猜测——因为我什么也没有看见,确实什么也没有看见——它轻轻噗噗搏动了多少下,接着又听到最后一声锁住的声响,表明蛇已经从头到尾消失了,缩回到我允许它出现的子宫当中。
这只可爱的蜗牛怎么成了我的财产呢?我不记得自己是在路上,在我的游侠骑士旅程中,在迷宫的某个拐弯处捉住它的,还是在石头滚落下来把我的坟墓口堵住后我的手指碰巧在那个小窝里摸到它的。
你可以做出合理想象,格里塔阿姨无论从何种角度来说,都会决定最好不将此事告诉我的父母。她当然没有理由在事情过后,一切都已安全平息后,再去惊扰他们。她也许会怕他们判定她在照管孩子时不负责任,故而使她失去虽然微薄但却固定并且急需的收入来源。
在我和格里塔阿姨之间,从来没有提起我在阿拉伯人服装店死而复生的故事,甚至未曾暗示过。这并非我们二人串通一气。她也许希望对于那个早晨的记忆将会随时间而减退,我们都会认为它从来就没有发生过,那只不过是一场噩梦。她甚至会为自己频频远足到服装店感到有些羞愧。自从那个冬天的早晨后,她再也没有犯让我陪她逛商店的过失。她甚至会因我设法减掉一些嗜衣之瘾。过了几个星期,或几个月,我被从格里塔阿姨那里接走,送到泽弗奈亚大街普尼娜·沙皮洛开的幼儿园。然而,我们继续听了几个月格里塔阿姨弹奏的钢琴,薄暮时分,那琴声从远处听起来隐隐约约,绵长而孤单,盖过了街上的噪音。
那不是一场梦。梦随时间消失,为其他的梦腾出位置,而那个侏儒巫婆、上年纪的孩童、死狐脸依然带着尖利的牙齿,有颗门牙还是金的,朝我窃笑。
不仅有巫婆,还有我从森林里带回来的蜗牛,我不让父母们看见的蜗牛,有时独自一人时,我大胆拿出来在被子底下玩,使之长长地竖起,又迅疾地缩回到兽穴深处。
一个有两个大眼袋的棕色男人,既不年轻也不老,脖子上挂着一条裁缝用的蓝绿相间的尺子,尺子两端耷拉在他的前胸,他的动作缓慢倦怠,棕色的脸庞宽大而疲惫,一丝羞怯的微笑闪现在柔软的胡须下,随即便消失了。那个人朝我弯下身子,用阿拉伯语说了些什么,我听不懂他的话,然而在内心里将其翻译成语句,你不要害怕,孩子,从现在开始别害怕了。
我记得营救我的人戴着一副棕框方形眼镜,那眼镜不适合女装店的售货员,但也许适合一个大块头上了年纪的木匠,他边拖着双脚移动步伐,边哼唱着小曲,嘴唇上叼着熄灭了的烟头,衬衣口袋里露出磨损了的折尺。
这个人看了我片刻,因为眼镜已经顺着鼻子滑下,所以不是透过眼镜镜片,而是从眼镜上面看我,从近处对我进行仔细审查,把又一个微笑,或者说笑影隐藏到整洁的胡须后面,他点了两三次头,接着伸出双臂把我吓得冰凉的小手放到他温暖的手中,好像他正在暖化一只冻僵的小鸡,把我从黑暗的凹室里拖出来,将我高高地举在空中,紧紧抱在他的胸前,就这样我开始哭了起来。